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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树《流转之年》- CHP 1. 红色的白色制服

这两年读了很多藤井树作品的
继上次向友人借的《流浪的终点》及几它几部作品后
我又想看这本《流转之年》


下列内容仅供参阅,请支持正版!


简介
你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感覺自己已經長大了?被升學壓力壓得面色慘綠時?向暗戀好久的隔壁班女生告白,卻被發了好人卡時?突然發現自己再不能夠開心地惡作劇,必須跟所有人一樣沉默寡言,聽著「起立立正敬禮下課」的口號度過漫漫長日時?或者,在你突然發現,自己竟開始思索起「生命的意義」時?

其實,我們總在不知不覺間「成長」,還記得昨天才和朋友們嘻嘻哈哈著捉弄女生,卻在今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然後,在流轉的歲月中,經歷人事的離散、演奏愛情的悲歌、感受世間的種種無奈,末了,找到自己必須走這麼一趟的真正目的


























※ 1. 红色的白色制服

不只是左手断了,肋骨断了,左手无名指跟食指也断了。
他的背也缝了十六针,右手也缝了十六针。
白色的制服变成红色的,
白色的眼眶也变成红色的。

育佐的妈妈很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而育佐的表情痛苦地在纠结着。
他的额头都是汗,他的脸上都是水。

他在哭,也在忍。
只是那当下,我分不出他到底是在忍着痛?还是忍着心里的恐惧呢?

穿过肉的针和线在一条深红色的开口上来回穿梭,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针的样子,
是半弧形的。

后来我们曾经讨论过,
如果那天没有跑掉的话,我们会怎么样?
但是沉默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我想,我们那当下都知道,
如果没有跑掉,我们一定会怎么样。

但我们其实都更知道,如果没有育佐挡着撞球间的后门,
如果警察没有那么碰巧出现在转角,
我们三个,可能会被打到残废。

这样。








我很怪,伯安说的。
但其实在我的感觉中,伯安更怪,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他为什么很怪?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伯安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可是跟他长得不一样,是很不一样的那种不一样。
因为他的妹妹跟弟弟,是他的小妈生的,就是他爸爸的第二个老婆生的。这样。

伯安的妈妈很早就离开他们家了,原因是什么?他没说过。一直到要上大学那年,他才告诉我们。

我从没听过伯安说他妈妈的事,却老是听见他在说他小妈的事,他说他很讨厌他的小妈,「干丨你娘的!一个没内涵又三八、什么都不会的臭女人,一天到晚只会花钱过爽日子!干丨你娘的除了打牌逛街买化妆品去涂在她那张鬼脸之外!干丨你娘的到底还会什么?」他都是这样在骂他小妈的。

我都听到会背了。这样。
所以我也知道他跟他弟弟妹妹的关系不太好,因为他小妈都对着他的弟妹说「不需要叫他哥哥!他是别的女人生的!不是你们的哥哥!」

最奇怪的是他爸爸也知道他小妈这么说,却不觉得他小妈有什么不对。这样。
「我爸在旁边听了,只是看了那个臭女人一眼,然后就继续看他的报纸了。」伯安摸摸下巴,「干!这是什么家庭?」伯安一脸大便地说。

但是尽管如此,唯一跟伯安比较有话讲的,还是他爸爸。那大概就是那种「这世上只有你跟我最亲了,我别无选择」的无奈吧。这样。

他爸爸一年到头在家里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只有一个月,因为他是开酒店的,就是有女人陪酒的那种酒店,每天都在外面应酬,不然就是忙着把被警察勒令停业的旧店关起来收一收,过一阵子风头过了之后再重新开张换个店名继续营业。这样。

感觉上他爸爸像是个黑道大哥,但伯安说不是,「他是个生意人」,伯安这么说。

所以伯安在家里的时候,不会有人跟他说话。即使他家里有一个小妈,一个弟弟跟一个妹妹,还有两个菲佣,感觉上好像很多人,很热闹,但他还是觉得很像是一个人住。这样。

他说我刚跟他认识的时候,都会把他的名字叫成安伯,他觉得很怪,这样。

「伯安!伯安!我叫伯安!拜托你听清楚一点!我叫伯安!」他总是这样跟我强调着。
「好的,伯安。」在那当时,我会很清楚地叫对他的名字。
然后过几分钟之后又叫错,这样。

伯安说我不只是叫错他的名字怪,他说我吃东西也很怪。
学校的便当里,总会有一个主菜,有时是鸡腿有时是排骨有时是鱼,我总会把鸡腿排骨跟鱼留在最后才吃,这样。

「为什么你都会这样吃便当?」他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吃便当?」我皱着眉头回问。
「为什么鸡腿要留到最后吃?」
「为什么鸡腿不能留到最后吃?」
「为什么你这么奇怪?」
「为什么你每天都要说我奇怪?」
「因为你真的很奇怪啊!」
「你怎么不说你很奇怪?」
我们每天中午一起吃便当的时候都一定会有这一段对话,而且每次都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鸡腿会换成排骨或是鱼,这样。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症候群叫做「延迟享乐主义者症候群」,就是会把自己最在乎或是最喜欢的东西,留待最后再来享受,这样。

「延迟享乐主义者症候群」当中包括某种程度的工作狂。也就是说,你都已经快要饿昏或是渴死了,饿到全身都因为血醣太低在发抖了,或是渴到头痛,喉咙都开始发干的时候,你还是会坚持下去,把手边的工作告一个大段落之后再去吃饭或喝饮料,这也是症候群里的一种,这样。

然后伯安就会说,「拜托你说话不要一直这样这样这样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能这样?」
「因为我觉得很怪啊!」
「为什么你觉得很怪?」
「就是觉得很怪,没有为什么,就是很奇怪!」
「我就是问为什么很奇怪啊?」
「就是很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然后我们就开始跳针了,他拼命地说奇怪,我拼命地说这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每天每天的「叮嘱」之下,时间久了之后,竟然不知不觉地改掉了在语末加上「这样」的习惯。

这样。


伯安在国一的时候,有一个同班同学,叫育佐,比伯安还怪。
他是个标准英雄主义的人,这一点从他打电动的习惯就可以看出来。当我们在学校外面打投币式电玩,操纵着关羽赵云张飞在打黄巾贼的时候,总是会在危急的那一刻听见育佐大喊:「撑住!兄弟们!我来救你们了!」但他其实也没剩下多少血。通常都是我们三个死在一起,指着对方互相吐槽谁的战力太弱,然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伍块钱,继续接关杀黄巾贼。

育佐很喜欢超人系列的东西,他尤其喜欢洛克人。
那是一只愚蠢的蓝色驴蛋,只会伸直了手发射炮弹,然后张着嘴巴跟白痴一样跳啊跳的蓝色驴蛋。

「干!洛克人很白痴耶。」我说。
「你不懂欣赏!这叫做英雄!英雄永远不怕被说是驴蛋!」育佐大声地反驳。

后来洛克人出了第二代、第三代,有好几种颜色,也增加了攻击技能。
育佐还跑去买洛克人大型公仔,而且还不拆封。「拆了封就没价值了」,育佐很专业的说。

我哪管他蓝色驴蛋有什么价值。

育佐有一个身材很好的妹妹,国二的时候胸部就已经很大了,而且还有细细的水蛇腰跟很丰腴的屁股,长得也很漂亮喔!只可惜脾气很差,大小姐一个。

育佐家里是开铁工厂的,他从小就在一大堆大型机具跟一大堆钢铁堆里面长大,陪着他的都是长得很粗壮的工人,还有那一瓶一瓶保力达B的空瓶子。

跟伯安比起来,育佐的家庭正常多了。爸爸是铁工厂的老板,平时抽点烟喝点酒,不会出去外面花天酒地也不会养小老婆。妈妈是家庭主妇,平常无聊买点股票当做赚外快,不会一天到晚在外面花钱买化妆品跟打麻将。妹妹是个脾气坏的大小姐,除了身材很好,长得很正之外,其他的优点目前还没看到。他家里还有爷爷奶奶,身体硬朗又慈祥可爱,三代同堂好快乐。

我曾经在育佐家门口等他一起出去打篮球的时候,听见他妈妈跟隔壁邻居聊天的时候说:「我家就育佐比较皮,是个比较让家人担心的孩子。」

但是,到底什么叫做「让家人担心的孩子」呢?
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所谓「让家人担心」的孩子,就真的问题很大吗?
为什么问题不是在「家人太爱担心东担心西」呢?为什么问题一定是在孩子身上?
我觉得育佐并没有什么需要让人担心的地方啊!除了他有时候会发神经做出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外。

有一次,国三的时候,升旗典礼。
育佐是两个升旗手其中之一,而我们学校的升旗台在司令台左后方,那台子大概有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大概一个人的高度那么高。

典礼结束,旗已经升上去之后,教务主任开始说话,育佐却一个人留在升旗台上。因为全校都面对升旗台,所以很容易,也很清楚地就可以看见他在升旗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在干嘛?他在学当时非常红的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步,不是太空漫步,是那个摸着跨下顶着屁股一前一后的舞步。

我觉得他是个白痴,为什么他在做这件蠢事之前,没想到其实每一班的班导师都站在班级旁边呢?所有的老师都能看见他那看起来很猥亵的动作。

后来训导主任罚他一边跳那个摸跨下舞,一边绕操场三圈。

笑歪了,我们全班。
当然,最爽的是我跟伯安。




* 育佐真的很白痴。*

我跟伯安还有育佐是在国二的时候认识的,简单说就是二年级依学力分班后才同班。一年级时成绩很好的那些人,一定都会被编到α加班,就是所谓的资优班。成绩很差的就会被分到B段班,就是所谓的放牛班。我们三个成绩没有很差,但也不算太好,所以我们被编到中间班,老师说我们这叫α减班,如果二年级成绩够好,就可以上α加班,如果成绩很烂,就会下放牛班。

二年级一开学,我们的级任导师一进教室就伸出食指指著天花板说「上面是资优班」,然后他反转了食指指著地上说「下面是放牛班。」然后他收起手指头双手抱胸,「想去什麼班,你自己选。」老师面无表情地说著,好像α减班的死活跟他没什麼关系。

当时我觉得老师好像在跟我们介绍天堂跟地狱,认真一点念书就会上天堂,继续贪玩不念书就是下地狱。

「想去什麼班,你自己选。」老师的话还在耳朵里旋转著,我立刻就有了疑问了,「真的可以选吗?选了会怎麼样吗?都不选又会怎麼样呢?」想著想著,我把视线看向窗外。

『陆子谦,老师在说话你在看哪里?』才看没几秒钟,老师就开骂了。
「没……没有……」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著。
『没有?才刚开学你就给我不专心,我看下学期你可能就在地狱了!』老师很严肃地说。

我不想去地狱,我想没人会喜欢去地狱。
但是,天堂怎麼去呢?很认真念书就能去吗?如果认真念了还是没办法去怎麼办?

其实,我们怎麼会有选择呢?怎麼可能让我们选择?
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的,什麼时候轮得到我们选择?

六点二十分开始的早自习,我们可以选择不要考小考吗?不行。
八点整的第一堂课,我们可以选择不要考第二张小考吗?不行。
九点整的第二堂课,我们可以选择不要考第三张小考吗?不行。
十点整的第三堂课,我们可以选择不要考第四张小考吗?不行。
十一点整的第四堂课,我们可以选择不要考第五张小考吗?不行。
……
……
……
……
……
……
……
晚上七点的最后一堂课,我们可以选择不要考第十二张小考吗?不行。

「你们一天只考十二张就觉得很辛苦,你们为什麼不想想α段班的同学们,他们每天的考试是你们的两倍,为什麼他们不觉得辛苦?你们的最后一堂课是晚上七点,人家α段班的最后一堂课是晚上八点,下课都已经九点了。人家回到家还拼命念书到几点?你们呢?男生回家就看漫画打电动,女生回家就看杂志看综艺节目,是要拿什麼竞争力来跟人家比?人想要有所获得就要付出努力,想念好的高中就要好好念书,像你们这麼被动又懒得念书,雄中雄女附中凤中都不会有你们的份的。我说过,而且说了不知道几百次了,上面是α段班,下面是放牛班,想拿个α回家还是想牵条牛回家,你自己选。」老师那张嘴像是连珠炮一样地非常快速地说。

而我们有选择吗?
在人生才刚到十四、五岁的年纪,我们就好像被夹在时光的缝隙中一样,前面是前途跟联考,后面是再也回不去的小时候,这时候有没有选择?好像没那麼重要了。

只是过了一些日子,我在学校走廊上,下课时间,一边喝著可乐一边看著来来往往的同学或学长们。那些冲来冲去在玩追逐游戏笑得很开心的放牛班学生,以及那些满脸痘痘念书念到每天愁眉苦脸的资优班同学,我不禁开始思考,老师在开学时用食指指著的方向,是不是反了?

如果不是反了,为什麼在天堂的看起来很痛苦?而在地狱的却很开心呢?

「干!可乐只买自己的喔?」打断我思绪的是伯安,他拿走我手上的可乐,然后一饮而尽。

伯安姓魏,育佐姓汪,都是处女座,都是O型,都是戴眼镜的阿呆型男生,生平看的第一本写真集是宫泽理惠的。

啊,对了,我也是,我处女座,我O型,我也戴眼镜,他们在看宫泽理惠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说了不怕你笑,当我从那本厚厚的彩色写真集里面看见宫泽理惠的胸部时,我有了生理反应,因为我从没真的想像过女生的内衣里面到底包著什麼样子的东西。

我只在家里看过我妈刚洗完澡穿著内衣走出浴室的样子,那发福的身驱跟肚子附近一层层的脂肪,让我没办法从那样的身材投射出一个美丽的女性身驱。尽管班上的男生都说看α片就会知道女生的身体长什麼样子。哇咧干!我家没α片,我才十四岁,是哪来的α片看?

宫泽理惠的写真集是我第一次看见女生的身体,我的生理反应让我不停地感觉到热跟脸红,我为了掩饰这种尴尬,故意指著伯安跟育佐的跨下说:「喔喔喔喔喔!!这是怎样!这是怎样!」

这叫先声夺人。

然后整间教室的下课时间充斥著我们互相拍打对方「小弟弟」的声音,还有我们尖叫的声音。

我必须说明一下,不是我们故意要尖叫的,没办法,因为打「小弟弟」真的太痛了,而这种蠢事我们玩了一整天。

你要说我们的游戏很龌龊,我们承认。
我们还玩过很无聊白痴的,就是说好三天不洗澡,然后第三天到学校去搓身上的污垢,搓成弹珠大小的黑球,然后丢到别人的便当里。这里的别人是指我们三个。

这个游戏的冠军是育佐,他搓出一颗大概有半个乒乓球大小的,吓坏我跟伯安了。

我们班的女生基本上对我们三个人的态度是唾弃的。喔不,我错了,应该说是「非常唾弃」的。

如果她们跟我们其中一个讲话时是有面对著我们,甚至是看著我们的眼睛说话的话,那就算她们当下嘴里讲出来的话是非常咬牙切齿而且狰狞的「陆子谦,你就是个混蛋王八蛋!」,那已经表示她的态度很好了。

对,她们很不喜欢我们。
原因?没什麼原因,我们就是很白目,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很白目。

「陆子谦、魏伯安、汪育佐,你们三个下课到训导处找训导主任!」
老师很常说这句话,啊,不!是每天都会说这句话。其实听得很烦,而且很不喜欢他们说这句话时的嘴脸。每次都是一副「等等到训导处你们就惨了」的样子。拜托!拜托好吗?我们什麼大风大浪没见过?

「我实在没见过你们这麼恶劣的学生!」训导主任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这句,从来没有创新过。国中听他这句话听了三年,了无新意。每次给我们的处罚,永远都是那几招,打手心打屁股打小腿肚或是跑操场二十圈或是擦全栋的窗户或是到学校门口去半蹲并且大喊「下次不敢了」一百遍。

下次不敢?怎麼可能?我们永远都敢。

你可能在想,我们到底有多坏?其实我们也没多坏,只是不爱上课罢了。

爱打电动?拜托!哪一个国中生不喜欢?
上课迟到?拜托!睡饱一点对身体好啊!
成绩不佳?拜托!啊题目都不会写是要怎麼成绩好?
到漫画租书店去偷色情漫画?拜托!这种事每天都有人在做,而且又不是我们喜欢偷,我们是年纪不到没办法租所以才偷,能租的话谁会想偷?而且我们还会替别人著想,怕别人看不到,或是集数看不齐,还会把书归还咧。
作业不交?他妈的拜托!每次作业一派就是一卡车,是写得完喔?
不合群搞小团体?拜托拜托再拜托!是别人不跟我们交朋友的好不好?最好我们有搞小团体!

我不知道老师们为什麼对我们这麼头痛,其实我们一点都不觉得我们有什麼大问题。就算我们有问题,很多国中生都有啊,为什麼只对我们特别严厉呢?

上课的时候聊天说话是很正常的,睡觉当然也是其中一项消遣,考试的时候都偷看隔壁女生的,没考试的时候一天到晚无聊捉弄女生。

说到这个,我就要讲一下,伯安跟育佐捉弄女生的方式我比较不能接受,因为他们都太过份了。

伯安曾经在女生的座位桌子左上角放一只蟑螂,而那只蟑螂是活的,只不过是用扁图钉钉起来让它不能跑掉罢了。结果那个女生尖叫了半声就昏倒了,因为她极度地极度地怕蟑螂。

育佐最过份的是有一次体育课上到一半下雨,瞬间变成泡水课,全班在司令台暂时躲雨,他跟伯安两个人不知道去哪里抓到一只好大的螳螂,他想试试螳螂的威力,接著他把螳螂放在一个女生脖子后方的领子上,结果那个女生吓了一跳反手一拍,螳螂没打到,反而被受到惊吓的螳螂抓伤。

我做过最过份的大概就是午睡的时候在学艺股长的头发上轻轻画上白色的水彩。

其实当时我不觉得我很过份,因为那是我在某一天听到她跟其他女生在聊天,说如果能把头发的其中一搓染成白色,那一定非常地好看,所以我只是帮帮她的忙罢了。所以,我还特地去买了小支的软毛水彩笔跟白色水性水彩,怕她不喜欢的话可以去洗掉。

学艺股长叫做张怡淳,她是我这辈子看过的第一个穿黑色内衣的女生,那个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她的内裤一定也是黑色的。

现在想想也很奇怪,为什麼我会有「内裤也是黑色的」的联想?
我真的很无聊。

那天午睡过后,我在教室里听见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哭,摸著自己的头发说「我的天啊!为什麼会这样?」我走到她旁边跟她说那是我帮她染的,而且那是水性的水彩啦,冲水就可以冲掉了。

然后我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干!好痛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疼痛的程度,让我在很多年之后再遇到张怡淳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阵痛觉。

在那之后不知道为什麼,没有理由的国中三年级,没有理由的高中联考,没有理由的夏天,没有理由的热到一个极点,没有理由的在某天放学后,木棉花没有理由的飘散了一地的学校中庭,下课的钟声没有理由的还当当当地响著,育佐没有理由地说了一句话:「干,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我承认,当下我听完那句话觉得非常怪。
因为「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这句话前面加一个干字,听起来感觉我们都还是孩子啊。

然后伯安接了一句「干,你说的对。」之后,突然间不知道为什麼,我就不觉得那句话怪了。

尽管我那当下可能还不了解为什麼育佐会这麼说,也不知道为什麼伯安会赞声,我还是不自觉地有一股认同感。

然后像是生命突然间给我们下了一个魔法一样,「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这句话像是一颗豆子在我们心里面的某个角落著土,然后慢慢地发芽,从即将高中联考的那一年夏天开始,慢慢地要长成一棵大树。

会长成什麼样的大树呢?我们也不知道。
不过当人真的已经觉得自己不再是孩子的时候,就不应该再把自己当成一株小草了吧?

心里的树开始成长,成长,而我们三个,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

我们,没有选择。




* 大家都再也不是孩子的时候,回头看看我们还是孩子的那时,留下了什麼? *

「你们不觉得,每一件事都是注定的吗?」有一天,伯安这麼问。
他会这麼问,一定有他的道理。或是他会这麼觉得,一定有他的道理。至於是什麼道理?嗯,天知道。

「就像我今天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认真念书了,而且一定要认真去补习了,结果呢!」话说到一半,他指了指外面的天气,「你看看,这麼黑的天,这麼大的雨,这是要我们怎麼去补习?这是要我怎麼认真念书?」他说,说完继续打他的撞球。

对了,我们三个在打撞球。
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我们三个,在应该到老师家去参加课后辅导的星期五放学后,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撞球间里面,打撞球。

那是个还没有发生周休二日的年代,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黑皮佛莱碟耐,就是Happy Friday night。而且星期六还要上半天课,星期六下午跟星期天整天,都要到老师家去课后辅导。

我们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些老师自办的课后辅导其实是违法的,因为老师向我们收「课辅费」,我还记得每个人一学期收三千块,跟学校的学费差不多,我们班有五十个人,老师一学期便多赚了十五万。

也就是因为这样,让我曾经想过有机会的话,念多一点书,然后到学校去当老师。不但每年都有寒暑假,而且还能帮学生补习一学期多赚十五万,多麼开心的工作啊!

但是当我有一天在学校后门那间名叫「金好吃豆花」的豆花店前面看见一个老师被一群穿著制服的学生围殴,我就打消当老师的念头了。

那是我去打公共电话报警的,我相信如果我没报警,那个老师会被打得更惨。围殴发生时,一堆人在路边看,根本没人去阻止或是帮忙,十几个学生打一个老师,连豆花店的老板都只是在门口看。

话题扯远了,回到自办课后辅导的老师身上。尽管大家都知道那是违法的,但从来没有人去检举。

为什麼?
家长为了让学生的成绩更好,怎麼会去检举?
学校主任或是校长为了让学校的排名跟名声更好,更不会去检举。

嗯,我们没得选择。

「所以你到底是在说注定什麼?」我看著伯安说。
「注定今天下大雨,注定我们没办法去补习,注定我们要来撞球,也注定我们都要明天再开始努力认真念书啊。」伯安说。
「你真的很会屁,这个都能屁。」育佐一边瞄准桌上的七号球,一边瞄著屁话一堆的伯安。
「不然你说啊,如果今天没下雨,我们是不是就在老师家认真念书了?」
「我们也可以淋雨去老师家啊,为什麼一定要停下来撞球?」育佐用力地撞了一下七号球,但是没进。
「欸!事情就是这麼巧!就那麼刚好我去子谦家找他的时候,你就刚好在他家楼下等他一起上课,注定我们今天三个要一起去补习,然后注定我们在骑到撞球间门口的时候变了天下了大雨,所以我们注定要进来打撞球!」伯安说。

「听你放屁,变天下雨的时候,我们明明就还没到撞球间。」轮到我打七号球,但我也打歪了,球在洞口弹了两下又跑出来。
「所以老天爷注定要我们进来打撞球啊!」伯安还在硬拗。
「随你讲啦!啊你到底是打不打?」育佐指著洞口附近的七号球,催著他快点打。

这时伯安笑了一笑,好像是他讲赢了,一脸很满足的样子。
当他弯下身准备打球的时候,刚好隔壁桌一样在打球的女生也同时要弯身,结果两个人的屁丨股撞了一下,女孩子哎唷地叫了一声。

「抱歉,不好意思。你先打。」伯安转头道歉,礼貌地让出空间来请她先打。
『没关系,你先好了。』那女孩脸上没什麼表情,语气冷冷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先,我要瞄比较久,这样你会等很久,所以你先。」
『喔。』那个女生应了一声,然后弯下身,没几秒钟就把球撞出去,没进。

女孩打完了之后,很快地让出空间给伯安,伯安瞄了一会儿,终於把七号球打进去。然后他一脸骄傲地走到我跟育佐旁边说,「我说的果然没错,一切都是注定的,就连刚刚撞到她的屁丨股都是注定的,那个女生的屁丨股真有弹性,撞得我连心都晃了两下,而且我刚刚跟她面对面的时候,闻到她的味道,喔!那香水味真香!」伯安一脸陶醉的说。

「我们三个一定打不过十几个。」在他们还没走进撞球间之前,育佐的声音有点发抖的说。
「妈的,我刚刚就说过一定打不过的,死不听!」我也开始觉得自己在发抖。
伯安大概是感觉到我们声音里的害怕吧,「所以,既然知道打不赢,我们至少要让那个老大倒下去。」伯安说。

像是一个承诺,一种默契,在那一刹那间,我们得到这个共识。
「对!要让那个老大倒下去。」我心里一直这麼想,而且也已经打算这麼做。

那是我人生最长的几分钟。

我记得我国小毕业旅行的时候,班上家里最有钱的那个同学带了四台掌上型电玩,那是个还没有Game boy的年代,掌上型电玩还不够先进,还没发展到可以只带主机,游戏则以卡闸来更换的方式。所以他带了四台电玩,每一台游戏都不一样。

毕业旅行一共三天两夜,绕台湾一圈。我从高雄出发的时候就跟他说要借其中一台来玩,他看著我说好,但却把手里的电玩交给其他同学。

「陆子谦,你是下一个,他玩完就换你。」我记得他是这麼说的。

然后车子开到台中吃午饭,我找他拿电玩,他看著我说好,然后把手上的电玩又交给另一个同学,「他比你还要先跟我借的,你排在他后面,他玩完就换你。」我记得他是这麼说的。

然后车子开到新竹吃贡丸跟米粉,我找他拿电玩,他又看著我说好,然后一样把手上的电玩交给另一个女同学,「你也知道我喜欢那个女生,所以我要先借她,你排在她后面,她玩完就换你。」我记得他是这麼说的。

然后车子开到第一天入住的饭店,我还记得那间饭店叫做香格里拉,号称四星级的饭店,但里面的床单有好几个被菸烧破的洞,浴室里浴缸上方的天花板有蜘蛛网,电视没有遥控器就算了,连电视上的按钮都剩不到几颗。

我找他拿电玩,他说没电了,要等明天去买水银电池之后才能借我。
然后隔天,然后再隔天,一直到毕业旅行结束,车子已经开回高雄了,我都没有玩到电玩。

我很生气,但我又不能跟他翻脸,我怕跟他翻脸他就不借我。
於是我趁车子还没开到学校,大家都在车上睡著的时候,我把手伸进他的旅行背包里,把其中一台电玩带回家。

『你为什麼有电动玩具?』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面偷玩,妈妈应该是听到电玩那咻咻咻碰碰碰的电玩配音才会走进我的房间。她一进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再看见我手上的玩意儿,很疑惑的问我。
「那个谁谁谁借我的。」抱歉,我忘了那个同学的名字,而且我扯了谎。
『这麼贵的东西人家怎麼可能会借你?』
「啊就真的他借我的嘛。」我硬是不承认的狡辩著。

然后很快地就被抓包了。
其实这种事要被拆穿非常容易,只要拿起班级通讯录,然后再拿起电话打过去问就会真相大白。

然后我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那也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我身上就已经都是一条一条藤条鞭打的痕迹。我的脸上都是鼻涕跟眼泪,视线模糊到什麼都看不清楚,从我房里的大镜子当中看见自己的反射,我的头发零乱,我的鼻涕牵丝流到胸前的衣服跟大腿上,妈妈打得我不停地跳来跳去甚至冲到客厅躲到沙发后面大喊著不敢了不敢了,她还是一鞭一鞭地往我的身体跟屁股还有大腿抽下来。

我以为那是我人生中最长的几分钟,但很快的就不是了。
从那个女的带著她哥哥从撞球间外面走进来的那一秒钟开始算,那真的是我人生最长的几分钟。

她跟在哥哥的后面,而她的后面又有十几个人。
那个看起来真的很流氓的大哥叼著菸嚼著槟榔地走进来,撞球间老板娘很紧张地走到他旁边说,「拜托啦,别再里面打,我还要做生意,要打去外面打,拜托啦。」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老板娘说话,我只看见他的视线一直盯著我们三个看,而且脚步没有停地一路走到我们三个前面,跟著他的十几个人把我们的视线给占满。

外面的雨真的停了。

「哪一个?」女生的哥哥张开满口槟榔红牙的嘴巴,鼻孔里喷著烟,操著台语说。
『就是他』,那个女生指著伯安说。
「少年仔,我妹你也敢动?」他转头看著伯安。
「我没有动你妹,是不小心撞到她,而且我马上道歉了。」伯安说。
「但是我听到的不是那样耶?我妹说你吃她豆腐喔。」
「比起吃她豆腐,我宁愿去吃大便。」伯安冷冷地说。
「干丨你妈的是在说三小……!」他话才刚说完,就一脚踢在伯安的肚子上。

「至少要让老大倒下去!」伯安的话在我心里重覆著。

我从一开始他们走进撞球间就握在手上的球杆,在伯安被踢的那一瞬间,一棒打在那个大哥头上,而且是用杆后较粗的那一端。

我只是听到一个脆脆的声音,感觉自己手上的球杆好像打破了什麼一样,就看到大哥抱著头蹲在地上大叫,红色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而育佐立刻一脚从他的头上踢下去。

他旁边的人立刻围上来狂殴我们三个。

场面很混乱,眼睛根本睁不开,我们的眼镜早就掉在地上被踩烂了,顾不得什麼都看不清楚,一边抱著头一边把人撞开,忍受著每秒钟好几拳好几棍打在身上的疼痛,其实有几度真的快站不住,我们一直被打,一路退到厕所旁边的楼梯下方,那是老板娘放瓶装可乐跟雪碧的地方。我从箱子里拿了几瓶可乐跟雪碧往对方的人身上砸,在视线混乱当中,我看见育佐拿著球在狂爆另一个人的脸,我趁机会拉起伯安开始往撞球间的后门跑。

我们跑出后门,撞球间的后面是一条非常狭窄的水沟巷,我跑在最前面,伯安第二,而我看见育佐时,他还回头去顶住撞球间的后门。

又跑了几条巷子,我已经跑不动了,同时开始感觉身上的痛处越来越多,痛觉越来越明显的迹象。我回头看了看伯安,他捧著肚子用力地跑著,我再把视线往后看。

没看见育佐。

「干!」我大声骂了出来,「育佐没跟来啦!」我著急得拉著伯安说。
「回去救他!」伯安在路边人家的门口拿了一根扫把,回头就跑。
我也拿了一支铝制畚箕,跟在伯安后面。

我们顺著原路往回跑,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看见育佐,他被人压在地上猛打。伯安用力地把手上的扫把丢向那些人,他们很快地闪开,我也把畚箕甩到那群人里面,然后跑到育佐旁边把他拉起来,「我……啊……啊………很痛啊……!」育佐表情非常痛苦的说。

他的背都是红色的,他的手上有一条很长的刀伤。

「干丨你娘的十几个打三个算三小?有种跟我单挑!」伯安捡起地上的扫把,大声说著。
然后我只听到「挑你妈啦!」四个字,就感觉有一股刺痛感从我的额头往脑袋里面笔直地躜进去。

他们拿撞球要丢伯安,但是丢不准,丢到旁边的我。
然后我觉得右眼上方有东西流下来,盖住我的视线,脸有点热热痒痒的,用手去摸是湿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接著他们又开始动手,几个人围殴伯安,几个人围殴我,几个人继续踹已经躺在地上的育佐。

然后,我听见哨子的声音,还有人大喊「你们在干什麼!」的声音,已经趴在地上的我从几双脚的缝隙中看见好几个警察跑过来,那些挨拳头棍子的感觉就停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痛觉,还有很多人跑给警察追的声音。

我们三个在地上躺了一下子,有个阿姨走到我们旁边说「你们别乱动,我已经叫救护车了,你们忍耐一下。」

而那当下,我连说谢谢的力气也没有。只感觉到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在抽痛,脸上也都是血。

「那个老大……倒了没?」过了一下子,我听见伯安这麼问。
「应该吧……」我硬是挤了几个字给他。

那是我第一次搭救护车,我记得我在救护车上差点就哭了出来。
一个男护士问我电话,说要帮我叫父母来医院。我摇摇头,说不用,其实心里想的是根本不知道怎麼面对爸爸跟妈妈。

我断了两颗牙齿,都是在后排的,脸肿得跟含著小笼包没吞下去一样的肿,还有右眼上方的额头破了之外,没什麼大伤害,不过身上很多地方都被球棒跟棍子打到肿胀瘀血,要一段时间才会消肿。
伯安的状况跟我差不多,只是他的头没破罢了。

最惨的是育佐,可怜的英雄主义。
我还记得警察在医院问我们话的时候,育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医生说他的状况比较严重,身上有很多地方要检查,所以不适合做笔录,然后就把他连病床一起拉走了。

我们根本就没想到育佐的伤会有多严重,一直到我们看见汪妈妈跟汪爸爸很著急的跑到医院来,听医生讲没两句汪妈妈就哭倒在汪爸爸怀里的样子,我跟伯安才对知道事情大条了。

育佐的左手断了,肋骨裂了三根,左手无名指跟食指也断了。他的背也缝了十六针,右手也缝了十六针。

白色的制服变成红色的,白色的眼眶也变成红色的。

育佐的妈妈很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而育佐的表情痛苦地在纠结著。
他的额头都是汗,他的脸上都是水。

他在哭,也在忍。
只是那当下,我分不出他到底是在忍著痛?还是忍著心里的恐惧呢?

穿过肉的针和线在一条深红色的开口上来回穿梭,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针的样子,是半弧形的。

后来我们曾经讨论过,如果那天没有跑掉的话,我们会怎麼样?
但是沉默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我想,我们那当下都知道,如果没有跑掉,我们一定会怎麼样。

但我们其实都更知道,如果没有育佐挡著撞球间的后门,如果警察没有那麼碰巧出现在转角,我们三个,可能会被打到残废。

这样。

伯安的爸爸当天来医院看伯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伯安跟我说他爸爸很生气,我说看得出来。然后过没几天就有警察带著打我们的那个流氓跟他的妹妹到我家来道歉,还买了很多补品跟水果,还有一叠钱。

当然他们道歉的不只是我家,还有育佐家跟伯安家。
我后来一直说伯安的爸爸是黑道大哥,伯安还是不承认,「要我说几次?我爸是生意人!」他总是这麼说。

我们因为在校外打架各被记了两支大过,又因为没去课后辅导跷课被老师用「行为不检」的罪名记了两支警告。这些都是我们回学校之后才知道的,在那之前,我跟伯安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没去上课。而育佐则休息了一个多月,他来学校的时候,手还是打著石膏的。

「要多久才能拆石膏?」伯安问他。
「不知道,医生说看复原跟复健的状况。」育佐说。
「育佐,对不起。」
「干嘛对不起?」
「如果那天我听子谦的话赶快离开那里,你就不会这样了。」他指著育佐的石膏说。
育佐看了看伯安,然后笑著说,「我没办法跟你说没关系,但是不要有下一次了,拜托。」
听完,我跟伯安笑了出来,「干!下一次叫伯安殿后,我们先跑。」我说。

几个月之后,育佐的石膏拿掉了。手的活动跟以前没什麼两样,但他说断掉的那两根手指头没以前灵活。

长大之后,偶尔想起这件事,还是会觉得当年真的很幼稚。
因为我们真的觉得,倒下的不是那个老大,而是我们的青春。



* 倒下的不是那个老大,而是我们的青春。*



To Be Continu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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