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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树 流浪的终点

花了不少时间去找电子书,终于让我找到了 !
我想有点不完整,然后又是繁体的,我想应该不会有阅读障碍吧! 哈啊
好书还是要支持的!不然以后怎么会有好书看?
所以呢,去买书吧


※ 1. 就這麼過去了

有時候我會慶幸生命中有他們兩個人的存在,
那像是特別安排好要照顧我的兩個天使。

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能替他們做點事情,或是給他們一些幫助,
或許在他們迷惘困惑的時候,我可以提供一些意見。
或許在他們失意落寞的時候,我可以傾聽他們的心聲。

只是,好多年好多年過去了,我到了溫哥華,他們留在台灣。
他們的很多事情我沒有參與。

結果,就這麼過去了。













飛機降落前的五分鐘,空中小姐用廣播再一次地提醒所有的乘客把安全帶繫好,收好桌子,豎直椅背,手提行動電話仍然不能開機………等等的。

我此刻的心情非常複雜。

飛過了一整個太平洋,抵達台北的時間是清晨五點鐘,飛機正在海峽上空,下方的海面上有一點一點的亮光,那是船隻的燈光,這時的大海看起來像夜空,船隻的燈光就像是星星。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在空中遇到了幾次亂流。
我本來想好好地睡一會,卻一點也沒辦法進入夢鄉。空中小姐偶爾來詢問我是否需要一些什麼,因為她們記得我從上飛機之後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甚至連喝水也沒有,而我只是搖搖頭說謝謝,不用了。

我不是不吃,也不是不喝,是我極度難以形容的心情讓我沒辦法吃下任何東西。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形容詞來形容我的心情。

是焦慮嗎?不是。
是緊張嗎?不太像。
是興奮嗎?說不上。
是不安嗎?這個比較接近一點。

我心裡一直有一種情緒難以壓抑,像是土撥鼠一樣,三不五時從地上竄出來一會兒又躦回去。

我的旁邊坐了一個女孩子,我不得不佩服她,她吃了三份空中餐點,還看了四部電影,而且完全沒有露出疲態。

而我真的好累啊。

窗外一片黑暗的角落出現一整排橘紅色的光點,天上還有一條彎得像白色香蕉的月亮。「終於看見許久不見的台灣了。」我兀自說著。

算一算,我離開台灣六年了。
我從來沒想過我能這樣離開台灣六年,從來沒有。




* 台灣,我回來了。*

我很愛動畫跟漫畫,非常愛。

我小時候曾經跟朋友說過,想要天下無敵,只要有三樣東西。
他們說「是錢、錢、錢嗎?」,我罵他們膚淺!
「是小叮噹、小叮噹、小叮噹。」我說。

他們覺得奇怪,小叮噹只要一隻就可以天下無敵了,為什麼一定要三隻?我說因為那是機器貓,總會有壞掉的一天,所以一次有三隻以備不時之需。

「如果三隻都壞掉了咧?」朋友說。
「你是白癡嗎?」我有點受不了地說,「我怎麼可能讓三隻都壞掉,當其中一隻壞掉的時候,我就會叫另外兩隻去修理啦。」
「想得這麼周到啊?」
「那當然。」我驕傲著。
「那你的小叮噹在哪裡?拿出來看看。」
「…………」
「哈哈哈!」他們大笑,「醒醒吧,神經病。」他們說。

是啊,本來就沒有小叮噹這種東西,我本來就該醒醒。
但是誰小時候沒做過這種愚蠢的夢的?即使我一點都不覺得愚蠢,即使我一直認為那是一種很美麗的單純。

我真的很愛動漫。

爸爸曾經告訴我一件我小時候的事,那大概是我七、八歲的時候。
我在學校生病發高燒,但是孩子個性貪玩,也不管身體是不是不舒服,所以我沒說,老師同學也都不知道。放學走路回家的路上就已經快要昏倒了,不過心裡想著回家後有卡通可以看,竟然因此撐到到家。

到家之後也沒休息,接著看無敵鐵金鋼跟科學小飛俠,終於看到昏倒,送到醫院時發燒將近四十一度,醫生說再慢幾個小時送來就會併發肺炎跟腦炎,然後我就可以扛去種了。(扛去種:台語的直翻,意思是死了埋起來。)

「沒看卡通就會死。」爸爸這麼跟我說,但是他說那是我自己說的話。

然後好多年過去了,我已經長大,但我最大的興趣還是漫畫跟動畫。我把課業之外的所有時間拿來學畫漫畫跟研究動畫,不管是日本的還是美國的,只要是漫畫跟動畫,我全都有興趣。當然也包括一些低級的色情動漫。

不得不說,有些色情動漫的作者,雖然他們的作品取向因為道德觀念的關係比較不被接受,但他們的畫功跟編劇的功力真是天才級的。

國、高中六年的時間,我除了唸書,幾乎都是在漫畫店渡過的。那時候有一種專門賣漫畫跟賣製作漫畫用品的店,叫做「漫畫便利屋」,我在那裡花光了我所有的零用錢,老闆看到我就好像看到新台幣走進來一樣。

「老闆,請問CLAMP的新布掛什麼時候會來?」
「老闆,請問桂正和明年的年曆出來了嗎?」
「老闆,請問北斗神拳劇場版的錄影帶到了嗎?」
「老闆,請問變形金鋼精裝本是不是已經上市了?」

這種對話是我跟老闆之間的家常便飯,對我來說,那些東西比我吃的飯還重要,我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買。

通常那些東西都很貴,就拿布掛來說,一張海報大小的布掛一個大概都兩千到三千塊左右,而且布掛下方會貼一個小小的四方形的證紙,還有雷射貼紙,用來防偽,有貼的表示是原版正品,沒貼的就是盜印的假貨。

而我房間裡的每一個通通都是真的。
不管是布掛、海報、年曆…………等等的都一樣,全部都是真的。

在那裡買了好幾年之後,有一天,老闆跟我說,他沒看過像我這麼愛動漫的高三生,明明我應該要很緊張大學聯考了才對。

他說完我才發現…………
他‧媽‧的‧我‧已‧經‧高‧三‧了。

當很多同學都在想著自己將來要唸什麼科系的時候,我其實很無所適從,因為我有興趣的東西台灣並沒有這門科系。

我的成績不差,我可以考上不錯的大學,但上大學又如何呢?唸了一堆自己沒興趣的東西,浪費了四年的時間跟金錢之後,才再回到我追動漫的路嗎?

一直到有一天,CLAMP的布掛到了,老闆打電話到我家請我去拿。
我到了店裡,付了錢,看了看布掛有沒有破損,看了看證紙跟雷射貼紙是不是貼在該貼的地方,然後我說了一聲謝謝,轉頭就要離開。

老闆看我若有所思,問了一句怎麼了?
我說我根本就不知道要唸什麼,為此我很煩惱。他說別煩,好好的唸書,把大學唸完,最好是把電腦學好。

「因為,加拿大溫哥華有很多動畫公司,世界一流的動畫很多都是從那裡誕生的。」

大學聯考前沒幾天,老闆引爆了我的夢想。
就像拿了一張地圖,用手一指,告訴我那裡就是我的目的地一樣。



* 目標定了,勇往直前。*
會跟屁仔還有小陸變成室友,其實是一個巧合。
那是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年,我的狗屎運還是讓我抽不到宿舍。而我白天唸書,晚上打工所賺到的一點點微薄的薪水,只夠我支付在台北的生活開銷。

學費呢?打電話回家跟媽媽說:「媽,要繳學費了。」
租屋費呢?打電話回家跟媽媽說:「媽,房東說要收房租………」

有時候生活開銷大了一點,像是交了女朋友或是跟同學一連夜唱數天,我就會開始過著兩顆饅頭過一天的生活。如果剛好在這時候聽見女朋友說:「親愛的,今天我想吃牛排。」我就會在心裡OS說:「幹!吃三小牛排!」

我記得大四剛開始那一年,因為忘了跟房東續租,導致房東以為我畢業了,把我的房間租給一個學弟。房東說他很抱歉,我說沒關係,但是我現在沒地方住怎麼辦?他說快去找房子呀!

這不是廢話嗎?我當然知道要找房子啊,不然要找公園裡的涼亭嗎?

就在我為了要住在什麼地方煩惱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唬神跟我說,他有一個高中同學有抽到學校宿舍,不過他跟女朋友已經同居了,所以要把宿舍讓給別人,不過床位還是要登記他的名字,因為他想收一點租金。

「租金要收多少?」我問。
「意思意思收個幾千吧。」唬神說。
「兩千也是幾千,九千也是幾千,那是要收幾千?」我說。
「嗯,後面那個。」唬神故作鎮定地說。
「九千?」因為受到驚嚇,我提高了一點音量。
「嗯。」他點點頭。
「幹!」我下意識地罵了出來,「叫他去搶劫比較快!」
「不不不,你先別激動。」唬神拍拍我的肩膀,「經過我的一番斡旋,我已經把他提出的數字壓下來了。」
「所以是多少?」
「嗯,八千。」
「幹!這算哪門子的斡旋?」我又罵了出來,「唬神,大家都是同學,你不要銬背我!」
「好啦好啦,他說四千啦,我只是跟你開開玩笑嘛!」

唬神總是會跟別人說他只是開開玩笑,其實那是他心裡早已經打好的如意算盤。還好大家都已經相處很久,知道他是這種會「從中賺一手」的人,所以我也沒有被他唬去,而交情比較好的幾個朋友當中,他也比較不會真的去「從中賺一手。」

看過唬神去唬別人的手法,你就真的會了解他為什麼會被同學們取名叫唬神。他總是能認識一些比較特別的人,例如某一間大公司的採購部門的主管,或是某某醫院裡面的主治醫師,還些層級大到例如中小企業的老闆,小到像光華商場裡面某一間商行的負責人。

「人脈,就是我的本錢。人脈有多廣,前途就有多寬。」這句話是唬神的座右銘,也是他時常拿來臭屁的。

別問我為什麼他能認識這些人,因為我也不知道。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問過他為什麼有管道認識這些人,只是他的回答總是很邊緣:「都是因為緣份嘛。」唬神總是這麼說。

就因為如此,他總是能利用他的人脈替他賺到一些利益,不管是金錢,或是另一條新的人脈。

他可以從大公司採購部門主管那邊得知該公司將要重新採買五十部新的電腦,然後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光華商場裡面專賣電腦的負責人,要負責人給他一個最低的報價,並且很明白地對負責人說:「我每一部要抽百分之一。」

負責人當然了解「給中間人一點紅包」這種做生意的基本道理,於是他會把自己的利潤自動削去百分之一分給唬神。

而唬神就會拿著這個報價單給大公司採購部門的主管,然後很明白地對主管說:「這已經是現在市面上最低的報價了,我保證你沒辦法再拿到更低的。」

經過採購部門的主管拿到其他電腦公司的報價單經過比價之後,唬神拿來的報價單總是會讓主管滿意,所以常會很快地雙方握手,恭喜成交。

這三方交易的過程中,每一方都拿到了他們要的利益。
電腦公司負責人要的是什麼?他要的是薄利多銷與大量的訂單,還有大公司往後的售後服務,所以少賺百分之一並沒有什麼傷害。
大公司採購部門的主管要什麼?他要的是便宜的東西,因為他的出發點總是以公司利益為第一考量,要買東西當然越便宜越好。

而唬神呢?他當然就是要賺錢,但他把握的原則是不能賺太兇。今天他小賺一些,下次雙方再有交易機會,他又能繼續牽線,再賺一次。

假設一部電腦兩萬五,唬神一部賺兩百五。
五十部是多少?請你自己拿計算機。

這件事是我親眼所見,是我陪著唬神到光華商場去訂五十部電腦的。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唬神的交際手腕,更不得不佩服他在唸大學的時候就開始了解並且落實所謂的「人脈經濟」。

唬神跟我說,像他這樣的人其實很多,而且有個專有名詞叫做「掮客」。一個成功的掮客會在每一次牽線的時候好好地把握住下一次牽線的機會,所獲的利益最重要的不是錢,而是「名聲」。而一個失敗的掮客只會在意眼前這一筆可以賺多少,不僅會失去下一次牽線的機會,還會丟掉名聲。

「其實我最佩服的是剛上大學就開始玩股票玩基金玩期貨的那些同學,可惜我一點都沒有那方面的頭腦。」唬神這麼告訴我。

所以,替不住宿舍的人出租床位這種事情,只是他所有服務項目的其中之一而已。而且據說,不只是男生宿舍,連女生宿舍他都能從中做掮客。

問他這樣仲介宿舍可以賺多少錢?他只是「嘿嘿嘿」地笑著。

就這樣,我住進了唬神的高中同學抽到的那一間學校宿舍,一個月付他同學四千塊。然後在住進去的第一天,我遇見了屁仔跟小陸。




* 我真的認識唬神。*
我記得我剛到溫哥華的時候,是寒冷的冬天。
我一個人,帶著所有的積蓄,還有兩大箱的行李,搭上深夜十一點五十五分的長榮010班機,從桃園機場起飛,沒有經過轉機,直飛溫哥華。

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從飛機上小小的窗戶看向外面,溫哥華的機場跑道兩邊堆積著厚厚的白雪,空中小姐的廣播講的是英文跟法文,在說什麼我不知道,因為我心不在焉。

過了溫哥華機場的海關之後,我走向提領行李的轉盤。有許多跟我同班機的乘客也一樣在等待著自己的行李從轉盤口那裡被吐出來。在那裡我聽見了中文、英文、日文還有廣東話,每個人都在聊天,每個人都有笑容,彷彿是在慶祝這超過十個小時的飛行終於結束。

而我只是一個人,沒有人跟我說話,也不會有人跟我說話。對他們來說,我是陌生人,而他們對我來說也是。

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台灣是不下雪的,我是說平地。
所以當我站在入境大廳的出口時,那從空中緩緩降下的白雪,足足吸引了我站在原地發呆了十幾分鐘。

我當時在想,如果這時她也在我身邊,她的驚嘆一定會比我更多,她的喜悅一定會立刻表現在臉上。

「是雪耶!真的是雪耶!」我想她一定會這麼說。
而陌生的地方對她來說一點也不會陌生,她總是能很快地適應新的環境。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那是在台灣就已經找好的一個住處,在電話裡跟房東太太確定我什麼時候會到的那天,是我這輩子講過最痛苦的一次電話,因為她是一個香港人,她的中文有嚴重的廣東腔,我一整個聽不懂。

我拿著紙條,問了在機場裡的服務人員,他們說這個地址要搭98B-Line的公車到市區,然後再搭210號到我要去的地址。

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而我是個陌生人。



* 嗨!溫哥華。*

「騎著哈雷機車在外面流浪,感覺有比較好嗎?」
這是屁仔跟小陸看完了一部美國片的心得。

我跟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他們正在用電腦看一部電影。是敘述一群有著音樂夢想的哈雷機車族,背著簡單的行囊跟一把吉他,在美國各個州之間穿梭駐唱的故事。

原本他們開著一部車子周遊在各州之間,不過車子真的太破了,就是車頂跟車門都已經鏽掉的那種,車身上面到處都是凹洞和撞到的痕跡,車燈還壞了一盞,像是瞎了一顆眼睛。之後他們走進一家酒吧跟老闆談駐唱,被幾個哈雷族嗆聲,看起來應該會打一場群架的戲,最後是挑了一場撞球之後贏了那些哈雷族的車子。

然後他們就改騎哈雷了。

看到這裡,屁仔罵了一聲幹,說有夠難看的,但眼睛卻沒有離開電腦螢幕。因為跟他們剛認識,不算太熟的人面前我是比較含蓄的,所以我也就沒有說話,繼續看著那部戲。

片中的演員沒有一個是認識的,戲的結尾更是爛得可以。
屁仔問小陸說這片子哪裡拿來的,小陸說是在交誼廳撿到的。

「這麼難看,難怪會被丟掉。」屁仔說。

屁仔跟小陸,其實是雙胞胎兄弟。
他們兩個相差七個小時,不過生日差了一天。因為一個是前一天夜裡十點鐘出生的,另一個是隔日的凌晨五點鐘。

他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我知道這一句是廢話。不過我卻很快地找出分辨他們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的方法。

小陸是弟弟,他比較胖一點。屁仔是哥哥,他比較瘦一些。小陸說屁仔本來跟他一樣胖,上大學之後狂看A片才瘦下來。

不知道這個說法是不是真的,我曾經問過屁仔,他只是笑一笑,卻沒有回答我。

「我媽說雙胞胎都會有心靈感應,是真的嗎?」我這樣問過他們。
「屁啦!根本就沒有!」屁仔說。
「沒有心靈感應,但是有心靈感屁。」小陸說。

然後我繼續追問什麼是心靈感屁,小陸就指著屁仔說,「他放完屁之後,我很快就會聞到,所以是心靈感屁。」小陸一臉正經地。

聽完,我轉頭看了看屁仔,他一副非常驕傲的樣子。
「你是在驕傲個什麼鬼啊?」我問。
「驕傲我的屁天下第一臭。」他說。

我只是跟他們當了一年的室友,卻因此成了一輩子的兄弟。

有些人會跟你相處很久,卻不會真的成為你的朋友。
問題在哪裡?不清楚。
為什麼會這樣?不知道。
好像他們就是該跟你認識,然後認識了之後呢?就只是這樣,真的就只是這樣。

就像是我在溫哥華的同事,我每天跟他們相處超過十個小時,卻幾乎從不曾在下班之後聯絡。通常上班時見到面就是一句簡單的寒暄:「Good morning!」,然後在下班時說聲「Goodbye。」這種交情建立在每天兩次的Good上面,其實一點也Good不起來。

再進一步?沒有。
再親近一點?沒辦法。
再多了解一些?沒機會。
成為莫逆之交?抱歉,對不起。

然後你就會發現,年紀越大,認識的人越多,跟你能很親近的卻不會越多。而工作與交際之間不管有沒有產生人際交集,你都會不小心認識各行各業的人,因為朋友會介紹朋友給你認識,新朋友又會介紹新朋友給你認識。

你會擁有一堆「朋友」,把他們的電話記到手機裡的記憶卡時甚至會記到滿出來,然後呢?過年過節,某些節慶,拿起電話想找人出來聊天喝咖啡時……

會撥出去的電話,總是那幾個人。
為什麼會是他們?因為他們已經不只是朋友了。

我還記得我大四那年出了一次車禍。
我騎著機車,從打工的地方要回學校,路上大雨滂沱,視線很糟。因為我在麥當勞當打烊班的工讀生,下班時間大概是凌晨的兩點鐘。深夜車子不多,所以我騎得快了些。

全罩式的安全帽被雨淋得幾乎看不見前方,面罩上的雨滴被風吹的直往後跑,我看見的道路都因為雨點的折射而顯得破碎。

然後我聽見一陣狗的慘叫聲,感覺到自己撞上東西,我的身體離開了座墊,同時手也離開了機車的油門。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先著地的是我的左腳踝。

劇痛讓我大叫了出來,眼角同時也擠出眼淚。我看著那隻肇事的狗一拐一拐地,還夾雜著幾聲唉叫,漸漸地離開我的視線。我馬上飆起一連串的髒話。

「幹!操你媽的王八蛋!你這隻王八狗!肇事還逃逸,幹你媽的!………」

我扶著我的左腳,躺在大雨淋濕的馬路上,雨衣也掀起來了,牛仔褲也破了,我迅速檢查一下自己的傷勢,再摸摸自己的頭,「還好有戴著安全帽。」我心裡這麼慶幸著。

很幸運地,我並沒有傷到骨頭,但踝筋嚴重地扭轉變形,腫得跟山東大饅頭一樣大,醫生說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了,只不過我可能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拐杖期。

我一共撐了四十多天的拐杖,腳踝腫了兩個禮拜才漸漸地消下去。因為床舖在書桌的上面,跟書桌是一整座的,所以原本應該每天要爬上床鋪睡覺的我,變得必須要睡在地板上,而且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因為變換睡姿而痛醒。

屁仔跟小陸在那段時間裡特別照顧我。
他們知道我晚上睡覺翻身會痛醒,所以拿了一條繃帶,把我的腳綁吊在要爬上床鋪的梯子上。他們知道我沒辦法自己下樓梯,兩兄弟每天輪流背我下樓梯。他們知道我有一些課在比較高的樓層,會替我按好電梯。他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擦傷不方便洗澡,每天擰毛巾來讓我擦身體。等擦傷好了,他們就會等我一起去浴室洗澡,因為他們知道我一隻腳不方便站著,所以要拿一張塑膠椅子讓我坐著洗。

我每天都不用去買便當就有便當吃,我的報告寫好了也是他們替我交到教授的研究室,甚至我的電腦壞了也是他們替我搬去修。只差沒替我去麥當勞上班而已。

「還好,你當時沒有要把妹,不然我們可能也要替你把。」多年之後,他們回憶起那時的往事,還這麼調侃我。

有時候我會慶幸生命中有他們兩個人的存在,那像是特別安排好要照顧我的兩個天使。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能替他們做點事情,或是給他們一些幫助,或許在他們迷惘困惑的時候,我可以提供一些意見。或許在他們失意落寞的時候,我可以傾聽他們的心聲。

只是,好多年好多年過去了,我到了溫哥華,他們留在台灣。
他們的很多事情我沒有參與,結果,就這麼過去了。

有時候會在MSN上面遇見他們,台灣是白天,溫哥華是夜晚。
我問小陸說:「屁仔好嗎?」他會說:「老樣子。」
我問屁仔說:「小陸好嗎?」他會說:「老樣子。」

是啊,我們都是老樣子。很多年過了,我們也真的都「老」樣子了。
總是會有那麼幾個朋友永遠會在你身邊,用「老樣子」等著你,甚至守護你。

回到台灣那天,是屁仔來接我的。他說無論如何都要來接我。本來小陸也要一起來,但是他們兄弟兩一起開早餐店,一定要留下一個人做生意。

清晨五點,接機大廳裡的角落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知道他是屁仔,但我卻叫不出聲音來。他看見我的第一眼就笑了出來,像是溫暖的太陽。我這個人不太會用什麼形容詞,我只知道他的笑容是溫暖的,我就用太陽來比喻他。就像我大學時有個教基礎微積分的教授,他的臉永遠都是臭的,被他教了一整年,從來都沒看過他笑,所以我偷偷地替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做「大便教授」。

英文是:Professor Shit。

上一次看見屁仔的笑容是六年前在桃園機場的出境大廳,我還記得那天有寒流來到台灣。但是屁仔的笑容卻讓我忘了那一天很冷,也忘了我要去的目的地更冷。

幹,為什麼六年前那麼遠?

笑容是一樣的,六年的時間卻這樣過了。我不知道心裡在激動什麼,眼淚差點掉下來。是感動嗎?還是感傷?對不起,我分不出來。

「小洛,在國外流浪,感覺有比較好嗎?」這是屁仔見到我的第一句話。

突然間,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並沒有騎著哈雷機車,也沒有背著一把吉他。我只是有一個動畫夢,然後就隻身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跟陌生的人相處,做一些陌生的事情。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我在追尋什麼?
不過通常沒有一個很明確的答案。

過了許久,我還是沒辦法回答他的問話。
因為我在當下才發現,原來,這麼多年了………

我一直在流浪。



* 我一直在流浪…… *
※ 2. 我很愛妳

著名的心理學家弗格姆在名著《愛的藝術》裡面說到:
不成熟的愛是:因為我需要你,所以我愛你。
而成熟的愛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需要你。

我從來沒去想過我是不是需要妳,我只知道我很愛妳。












「當你明白自己的所有不明白,你的人生就已經沒有遺憾了。」 -- 吳子雲

這句話是一個寫網路小說的人說的,他講得真好。
因為一個人一生中有太多的不明白了,所以當你有一天發現自己明白了生命中所有的不明白時,人生就真的已經沒有遺憾了。

你或許曾經不明白初戀女友為什麼離開你?
你或許不明白當初要考大學的時候為什麼不認真唸書?
你或許不明白某個朋友永遠不再跟你打交道的原因是什麼?
你或許不明白為什麼會有結婚這種東西?

我們把這個問題想得更大更深一點。

你或許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過得很痛苦?
你或許不明白已經出家的和尚或是尼姑到底為什麼要出家?
你或許不明白一些偉大的數學家為什麼終其一生都在研究一個平常用不到的數學題?
你或許不明白快樂到底該怎麼保存下來?

甚至你不明白人活著為了什麼?

人的一生中,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多到有許多人因此白了頭,因此失去了青春,因此在夜裡偷偷地哭泣,因此結束了生命。

然後你開始找為什麼,卻發現一直找不到為什麼。最後只留下遺憾,而不明白的事情依然不明白。

就像小陸曾經問我說:「小洛,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愛她。」
然後我回答不出來,因為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愛她。然後我有了遺憾,小陸也有了遺憾。

這一次回台灣不算的話,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六年前,我出國的前兩天。

那天台北十三度,天空的心情不太好。
我在星巴克的門口打翻了一杯咖啡,因為我的手突然沒有力氣。

「小洛,如果愛情可以等待,就不會有人失去愛了。」她說。
她一說完,咖啡就打翻了。

我們的愛情,也打翻了。




* 如果愛情可以等待,就不會有人失去愛了。*
屁仔是唸建築的。
他說建築是一種動詞,表示一種行為,而房子才是名詞。

打從史前時代,人類的始祖就已經學會建築了,從住在山洞裡到學會搭木屋,一直到萬年之後的我們,拿著鋼筋水泥在蓋房子,建築永遠跟人脫不了關係。

「對,就跟大便一樣,跟人脫不了關係。」屁仔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我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他說話的邏輯,他舉的例子常常要讓你想個兩秒鐘,發現真的沒什麼反駁的空間,你會在心裡點點頭說:「要這麼講也可以啦。」

我忘了有沒有問過他為什麼要唸建築,不過他倒是說過他本來要當天文學家,長大之後發現一天到晚對著一根冰冷的天文望遠鏡去記錄一些永遠摸不到的星星,感覺非常的無聊。

「就像在偷窺隔壁的女生洗澡,你每天都在記錄她洗澡洗了多久,用什麼牌子的洗髮精跟沐浴乳,昨天是幾點洗澡,今天是幾點洗澡………等等的,但她早就已經有男朋友了一樣。」他說。

你看,他又用了一個很奇怪的比喻。

他告訴過我,他們班上只有四個女生,有兩個長得不錯。正妹率是百分之五十,這個比率非常高。「如果哪天突然地震,教室要垮掉的時候,隨手抓住一個班上的女生逃跑,有一半的機率會抓到漂亮的。」屁仔說。

「然後一起被壓在瓦礫堆下嗎?」我問。
「這有什麼不好?死了還有個正妹陪你。」
「我想她大概只會恨你,說不定她自己逃跑還會活下來。」
「自己跑就不淒美了,你看,我跟她一起殉情,兩個人為了活下來拼命地逃跑,結果房子塌了,我跟她手牽手一起斷氣,啊………多淒美啊。」
「結果壓下來的天花板只砸到你,真是恭喜。」我偷笑著小聲說。

然後被他踹了一腳。

其實屁仔也不是真的一天到晚都在亂想的無聊男子,他也說過一些還不錯的話。他說「建築」兩個字之所以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其實是因為人的關係。

「除了自然界的一切,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人去建築起來的,雖然金字塔有外星人來作弊的嫌疑。不過………」
「不過什麼?」我問。
「蓋有形的東西對人類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難,但是蓋無形的東西比蓋有形的東西難上幾百倍。」
「例如?」
「人際關係,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兩個字:感情。」

「我的天,這個狗屎蛋難得說了一句漂亮的話。」我心裡如此驚訝著。就在我不小心露出佩服的表情時,「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弟說的。」他補了這句話。

如果這句話是小陸說的,那我就覺得很正常。
因為小陸唸的是心理。

我記得某天晚上,大學生都很討厭的期末考前夕,寢室裡只有我跟小陸在,屁仔不知道跑去哪兒玩。

那時有個歌手叫熊天平,他剛出道時的第一首歌叫作「愛情多惱河」。
那首歌好聽,而且琅琅上口,除了Key有點太高之外。

不過大學生通常都很無聊,改歌詞是其中一件無聊事的代表。當時正值期末考的生死關頭,網路上便有這首歌的改編:

「我不停地追逐,那歐趴的幸福,就像是蒙上眼睛騎車去撞樹。
我看書看到出汗,考試卻零分鴨蛋,被當掉之後找教授罵聲幹。」
(歐趴:英文的All pass直接發音,表示整個學期沒有被當掉的科目與學分,全部及格通過,這是大學生每個學期都在追求的。)

因為改得太好了,我唱了一整天,唱到晚上還在唱。正當我唱得忘我時,小陸這麼問我。

「喂,你已經罵了一整天的幹了,別再唱了,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佛洛依德是誰?」
「嗯?佛洛依德?好熟啊!……」我思考了一會兒,「啊!是不是忍者龜其中一隻的名字?」我說。
「忍你個龜苓膏!」小陸有點受不了的說,「忍者龜裡面沒有佛洛依德好嗎?」
「那不然裡面有哪些?」
「有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跟………」小陸搔了搔頭。
「多納太羅?」我說。
「對!」
「真的沒有佛洛依德耶。」
「沒錯!哼哼!」小陸得意的說,還雙手交叉在胸前,望向遠方。

大概過了三秒鐘,我們互看一眼,然後異口同聲的說,「那我們剛剛本來在討論什麼?」

小陸說佛洛依德是他最喜歡的心理學家,他甚至不是傳統心理學出身的心理學家,但他卻成為心理學史上最偉大的心理學家之一。

「而且佛洛依德的生日跟我同一天,都是五月六號。」
「喔!所以呢?」
「所以我也會變成偉大的心理學家。」
「並不是生日一樣就會有一樣的命運,好嗎?」我說。

但是小陸並沒有理我,他繼續說著佛洛依德的故事。

「佛洛依德的爸爸是一個很機掰的人。」
「喔。」
「佛洛依德的媽媽在十九歲就懷孕了,二十歲就生了佛洛依德,由此可見他爸爸是一個很機掰而且喜歡幼齒的人。」
「喔。」
「佛洛依德非常的聰明,他十七歲就進入維也納大學的醫學院,但是為了研究醫學跟科學,四年可以唸完的書,他花了八年才唸完。」
「喔。」
「所以佛洛依德是偉大的心理學家。」
「啥?」我一整個沒辦法把他的前後句拼湊起來,這實在沒什麼關聯性,「為什麼?我聽不懂。」我皺著眉說。
「因為我可能會把四年能唸完的心理系,當成是五專來唸。」他說。

Shit!會被當就會被當,會重修就會重修,拿什麼佛洛依德來當擋箭牌啊?

然後我看著他把自己的原文書拿起來,把裡面的頁面一頁一頁的撕開,我驚訝地問他:「你在幹嘛啊?」

「我們來做天燈吧。」他說。
「天………天燈?為什麼?」
「讓老天爺看一看這種書有多難唸,說不定老天爺會幫我歐趴。」他很認真的說。

幹!他已經瘋了。

只見他把撕下來的書頁一張一張黏起來,黏成報紙的大小,然後他跑出寢室,沒多久後就拿了一小捆鐵絲進來。然後他把鐵絲彎一彎折一折,再把紙黏上去,沒多久就做出一個天燈來。

我們的寢室在六樓,他點起了火,把天燈從寢室窗戶放出去,本來以為它真的會飛起來,結果因為鐵絲太重,天燈飄啊飄的,一路往下飄,飄到幾十公尺外的大榕樹上。

「幹!完了!會不會火燒樹?」我心裡焦急著。
「幹!完了!為什麼我會撕我的書?」他心裡焦急著。

我們很快地衝下樓,用最快的速度跑向那棵榕樹,想辦法把那該死的心理學天燈弄下來。

因為當時我的腳踝才剛痊癒不久,跑得有點慢,小陸在我的前面一直回頭看著我,喊著我說:「快啊!小洛!快啊!」

我跟他站在榕樹下看著心理學天燈在燃燒著,真的很擔心會火燒榕樹。
黑夜裡樹上有一團火在燃燒,引起了很多路過的同學側目,路過的人都問說:「那是在燒什麼啊?」我們只能一臉正經地解釋著。

「我們是在測試當地面濕度超過百分之六十五的時候,用攝氏兩百多度的火來燃燒,會持續燃燒多久。」小陸說。
「啊………」聽他屁了這麼一段,我當場傻眼。
「但是實驗失敗,改天可能要重來一次。」小陸更正經地說。
「對對對,實驗失敗。」我也跟著附和著。

那些路過的人也沒多問什麼,看了我們幾眼就離開了。還好那些紙比較不耐燒,很快地就化成黑灰,樹上的火燒沒多久就滅了,沒有發生火燒樹的意外。

我們走到旁邊的販賣機,投了兩瓶可口可樂。然後坐在榕樹下喘口氣。

「你剛剛真能屁,屁那麼一段跟真的一樣。」
「幹,不屁真一點,等等有人跑去打小報告,我們就完了。」小陸說。
「差點變成縱火犯。」我說。
只見小陸聳聳肩,吐了吐舌頭,「路邊一棵~~榕樹下,是我放火的地方~~」可樂才剛打開,小陸就唱起余天的歌來了。
「………」
「你知道其實我最欣賞佛洛依德什麼嗎?」說完,他喝了一口可樂。
「跟你同月同日生?」我也喝了一口。
「不是。」他搖搖頭。
「那不然咧?」
「他在1882年跟他的女朋友訂婚,卻在1886年才真的跟她結婚。這將近五年的時間裡,他一共寫了四百多封情書給他的女朋友,那段時間裡情意不減。」
「所以你欣賞的是………?」

「那才是真的愛情。」小陸說。







「愛情是happened,感情是build。」
小陸說:「那才是真的愛情。」

聽完的當下,我有一種感動。我認為那是愛情裡最美麗的讚美,表示這樣的愛被認可,這樣的人能感動每一個人。我期許著有一天能在小陸的口中再聽到一次這樣的話,而他所說的對象是我,不是佛洛依德。

然後隔年,我遇見了妳。

著名的心理學家弗洛姆在名著《愛的藝術》裡面說到:
不成熟的愛是:因為我需要你,所以我愛你。
而成熟的愛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需要你。

我從來沒去想過我是不是需要妳,我只知道我很愛妳。

所以對弗洛姆來說,我的愛是成熟的,還是不成熟的呢?而佛洛依德對未婚妻的愛,是成熟的?還是不成熟的?

我不是唸心理系的,所以我無法探究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不管是弗洛姆還是佛洛依德,他們所說的愛和認可的愛,都不是我能了解的。

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大學唸的是資管系,平常打打籃球跟游泳,或是到棒球場去看職棒,晚上上BBS跟網友打屁,寫程式大概是我唯一的專長,而做動畫是我唯一的夢想。活到二十二歲大學快畢業的時候,聽見教授對我說一句:「你非常有寫程式的天賦,對於資訊方面的敏感度非常好。」就爽到畢業典禮。

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連上BBS,然後一邊刷牙一邊看討論區的文章,看到好笑的文章還會不小心一個噗嗤把牙膏的泡沫噴到螢幕上面。有課就去上,課太無聊就睡覺或是蹺掉,報告永遠都是班上第一個交的,教授說我的報告內容有夠難看但至少都非常準時交就給我一個低Pass。

宅在宿舍裡面的時間比在宿舍外面的時間多兩倍,因為宿舍的生活多彩多姿,不管是自己寢室裡的事還是別人寢室裡的事,通通都會笑破肚皮。屁仔跟小陸是我這輩子說過最多話的對象,而我們最常用的字彙是:「幹!」尤其是我們在玩《世紀帝國》的時候。

世紀帝國是一種連線遊戲,不管是美術或是遊戲設計都是一流的好。而且裡面有一種語音系統很可愛。假設你用滑鼠點了一個伐木工的時候,語音系統會說「伐木工」,如果你不小心快速地連續點兩次,語音就會說「伐伐木工」,如果這時你發現這個好玩,連續快速地點了三次,語音就會說「伐伐伐木工」,以此類推,點越多次,講越多次。

屁仔跟小陸很喜歡連續按,每次都會聽到他們的喇叭裡傳來「伐伐伐伐伐伐伐伐伐伐伐伐伐伐伐木工……」,我為了罵他們手賤,所以我都會連續點建築工。

有時候到網咖去跟別人對戰,對方四個打我們三個,我們還是能在談笑風聲當中隨隨便便幹掉別人。只差沒有去報名世界電玩大賽罷了。

但是隔年,我遇見了妳。

小陸那天晚上放的天燈好像奏效了,他並沒有被當掉。大四的上學期他低空飛過了所有的科目,屁仔因此送了他一塊匾額,上面用他非常爛的毛筆字寫上:「好狗屎運」四個大字,然後把匾額放在寢室門牆上面當做是橫批。

結果隔壁寢的大牛跟安哥不知道是太無聊還是怎樣,在門的兩旁加上一副對聯,寫著:「生平不知當掉為何物」、「只求歐趴後以身相許」,結果當時歐趴的三個人,我、屁仔跟小陸通通被抓去以身相許,因此發生了六三四事變。

所謂六三四事變也就是把我們三個抓去廁所那根最大根的柱子阿魯巴,他們一邊阿魯巴,嘴裡一邊大喊著:「幹!看你們還敢不敢歐趴!」而六三四是我們的寢室號碼。

那是一個連歐趴都會有事的年代,媽的該死……

然後隔年,我遇見了妳。

研究所放榜的時候,我跟屁仔還有小陸都說好不上網看榜單,也不可以打電話回家問有沒有收到錄取通知。結果我作弊,我趁他們兩個不在的時候上網偷看,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受不了。

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看出我有心事,追問之下我承認我看了榜單,回到寢室之後我差點變成天燈從六樓被丟下去,因為他們說,都是因為我偷看,所以才會沒考上。

是的,我們三個人都沒考上研究所,只有屁仔一個人有「備取第四名」。我不知道建築所的備取第四名有多難上,我只知道屁仔說那是一個不可能有機會真的被備取到的名次。

然後隔年,我遇見了妳。

很多時候都會不經意地想起大四那一年的一切,因為我一直覺得大四那一年是我大學生涯裡最快樂的一年,而那一年也影響了我往後的生命。

很多的瘋狂事都在那一年發生,只因為我認識了兩個好朋友。

我們曾經在陽明山上放煙火慶祝這輩子第二十二個單身情人節,結果被陽明山國家公園管理員追殺,因為國家公園裡是不能放煙火的。

我們曾經在助教的車子上面貼紙條寫上「你好帥」三個字而被助教威脅說要去跟教授講要當掉我們,理由是「太誠實」。

我們曾經在宿舍一樓的電梯門口貼上「故障,請爬樓梯」的告示,然後在一樓轉二樓的樓梯口貼著「跟你開玩笑的,去搭電梯吧!」,結果比對筆跡之後,兇嫌鎖定我們三個,但我們說好打死不承認,沒想到屁仔這個死胖子突然噗嗤笑了出來,馬上被識破,結果發生第二次六三四事變。

而大學生最喜歡玩的跟你打賭,如果我輸就怎樣怎樣的遊戲,我們當然也不會缺席。最無聊的一次是跟隔壁寢的大牛和安哥打賭三十秒內吞下一碗白飯,而且不能喝湯配菜或是拌醬油,輸的隔天中午要在脖子上掛著「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的牌子,到學校大門口去站半個小時。最後誰去站?答案是五個人。我、屁仔、小陸、安哥跟大牛。因為我們沒有一個人能三十秒內吞下一碗白飯。

然後隔年,我遇見了妳。

我一直覺得遇見妳就跟遇見屁仔小陸一樣,都是一個巧合。因為如果不是那一場大雨,還有那兩隻阿尼,我就不會認識妳。既然不會認識妳,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也就不會有跟妳在一起的快樂,還有跟妳在一起的傷心。也就不會在成功嶺新訓的時候想妳,不會在下部隊的時候想妳,不會在喝咖啡的時候想妳,更不會在冰天雪地的溫哥華想妳。

然後隔年,我遇見了妳。
然後到現在的然後,我很想妳。




* 然後隔年,我遇見了妳。*
我第一次看見雨刷正在刷著的不是雨,而是雪。
感覺很神奇。

計程車停在房東太太家的門口,時間是晚上的八點。
本來我是要搭公車的,但是我找不到等210號公車的站牌,我只從機場搭了98B-Line到了市區,下車之後我就一整個不知哪裡是天南哪裡是地北了。

我拉著兩個大行李箱,天空正在飄著雪,我不知道下那樣的雪是大還是小,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下雪。我手邊並沒有雨傘,所以只能獨自站在路邊「讓雪淋」,一下子往左邊看看,一下子往右邊看看,路上的行人很少,跟台灣不一樣,溫哥華的市區一到了晚上就不像市區了。

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陣白煙,我的肩膀上積了一層雪,我甩甩頭,雪會從頭上甩下來,好新奇,好興奮,好冷。

路的對面是一間飯店,但是看起來不像。
門口站了兩個接待員,他們正在替一輛高級車上的乘客搬運行李。我拉著行李走過去,把寫著地址的紙條拿給他們看,並且問他們210公車要去哪裡搭。

他們指了一個方向,說往那裡走,走到底右轉就會看見站牌。
我說了謝謝,拉著行李去等公車。走到底了,我右轉,看見站牌了,我站著等。十分鐘過了,來了一部,然後就是三十分鐘後,來了第二部,卻沒有任何一班是210。

在下著雪的溫哥華市區街邊,我一共站了四十分鐘,差點變成一支冰棒,從我穿著的衣服來看,應該是黑咖啡口味的。

我冷到一個不行,身體一直在打顫。我拉著行李走回那間飯店,那兩個接待員看見我很驚訝,我跟他們說我等不到公車,他們其中一個很貼心地進飯店裡拿了一杯熱開水給我。

他們問我哪裡來的?我說Taiwan。
他們說「喔!那是一個非常溫暖的地方,你到這裡一定不習慣吧?」
「是啊是啊。」我點點頭。
然後另一個問我,「你們那邊騎一次大象要多少錢?」我聽得一頭霧水。
幾秒鐘後我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們把Taiwan聽成Thailand,泰國。
「抱歉,我們國家不是泰國,是台灣。」我重覆了一次。
他們問我那是哪裡,我說那是一個小島,在中國的右邊,菲律賓的上面。
他們「喔喔喔!」地用力點了幾下頭,但是我相信他們還是不知道台灣在哪裡。

「那先生,你要不要搭計程車?這時間公車都是三十分鐘或一小時一班的。」他們說。

我點點頭,他們替我叫了一部車,上車之後,我把地址交給司機先生,他是一個中東人,頭上還包著頭巾。

計程車停在房東太太家門口,時間是晚上八點。
那是一間長得很漂亮的房子,前後都有庭院,但庭院裡的小樹都被雪覆蓋了,房東太太用中文跟我說,我住的地方有個四口電磁爐,一次可以放四個鍋子上去煮東西,但是它壞了,過幾天會找人來修。我請他直接說英文,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但我不敢跟她說她的中文我聽得很吃力。

她帶我到我住的地方去看,那是一間很大的房間,有廚房,有客廳,浴室跟廁所是分開的,我睡的地方擺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她說這裡本來是車庫跟儲藏間,後來他們把這裡改建成房間,租給從國外來長住的人或是學生。

我把前三個月的租金付給她,並且簽了租賃契約,她告訴我加拿大吃東西比較貴,要省錢的話就要去超市買東西回來煮。然後我看了看那個四口電磁爐,她說那個壞了,過幾天會找人來修。

我知道,房東太太,妳說了第二次了。

她簡單地介紹了房子裡東西的使用方法,告訴我暖氣的開關在哪裡,還有垃圾該怎麼分類等等,然後交給我網路連線的密碼。

「謝謝妳。」在她離開之前,我對她說。
她笑了一笑,往門口走去,就在我正要關門的時候,她回頭問了我一個問題:「這裡這麼冷,你開始想念台灣了吧。」

妳知道嗎?靜宜,房東太太說錯了,我想念的不是台灣,而是妳。



* 是的,房東太太說錯了。*
※ 3. 追求

我喜歡聽妳喊歡迎光臨,我喜歡妳的聲音,
我喜歡妳的馬尾還有妳笑起來的樣子,
和妳那一副戴起來像是國文小教師的深色眼鏡。

但妳並不記得我。











第一次看見妳那天,天氣很好。
我的頭髮很短很短,因為我剛下部隊。

把軍人非常寶貴的放假時間拿去喝下午茶是一種非常奢侈的行為,我的同梯都跟我這麼說。對他們來說,放假就是快點找女朋友去約會、吃大餐、看電影、上KTV、或是找幾個朋友泡夜店、打麻將,反正只要做一些在部隊裡面沒辦法做的事最好。

「下午茶部隊裡也沒有啊。」我說。
「下午茶太悶了,有夠無聊。」他們說。
「對啊,下午茶太無聊了,去我家鄉的山上打獵也比喝下午茶好玩。」我的原住民同梯這麼告訴我。
「………」聽完,所有人無言。

可是,什麼上KTV泡夜店打麻將打獵等等的我都沒興區,我就是選擇去喝下午茶。
因為妳在那裡。

小陸的部隊在桃園,是砲兵。我的部隊在高雄,也是砲兵。只有屁仔在金門,是該死的步兵。

屁仔說抽籤那天他眼皮一直跳,而且不停地放屁,「那是一種非常不安的感覺。」屁仔說。結果果然抽到籤桶裡唯七的金馬獎,兩百多條籤給他抽,他竟然抽到只有七張籤的金門。

「而且我還是前幾個抽的,幹!」屁仔說。
「抽到當下是什麼情況?」我問。
「全場樂翻,所有人起立鼓掌。」
「哈哈哈哈!」我跟小陸笑翻。
「他媽的起立鼓掌幹嘛?當我是帕華洛帝演唱完畢嗎?」屁仔非常地生氣。

當那一句帕華洛帝言猶在耳,屁仔卻早已經搭上船離開台灣,到了最接近大陸的金門去當兵了。

而我就是在那天遇到妳的。

那天,妳一直站在吧台裡,從我的座位看過去,並不是非常清晰,只能稍微看見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孩正在吧台裡面忙碌著。妳戴著一副眼鏡,深色的,不時抬頭看著門口,只要門一被打開,妳總是第一個喊歡迎光臨的。

咖啡館的生意很好,週末下午來喝下午茶的客人很多,或許是有做促銷的結果,蛋糕吃到飽,再加上一杯香濃的咖啡竟然兩百塊有找,我只能說你們老闆大概是做慈濟的。

咖啡館的音樂總是那樣子的,不是輕快就是悠長,不是帶點爵士就是裹著美式鄉村的味道。館裡的客人都開心地聊天說笑,就算是一個人來的也會帶著一本書或是看著館裡提供的報章雜誌。

而我只是看著妳。

我以為那頂從百貨公司買來的Nike運動帽不只可以替我遮去看起來很像菜兵的頭髮(事實上就是菜兵),還可以替我擋住偷偷看著妳的眼睛。但是我失算了。

第一次和妳四目相接,我不知道是哪一條腦筋斷了,竟然忘了把視線移開。
第一秒,妳只是看見我正在看著妳。
第二秒,妳稍稍睜大眼睛,像是確定我是不是正在看著妳。
第三秒,妳稍微歪著頭對我微笑。
第四秒,就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樣,把手邊的工作停下來,然後往我的方向快步走來。
第五秒,妳依舊帶著笑。
第六秒,妳用圍裙擦了一擦手。
第七秒,妳離我只剩下兩公尺的距離。
第八秒………

「不好意思,先生,你需要什麼嗎?」第九秒,妳這麼說。
「喔!不………沒有,我什麼也不需要。」
「喔,所以你只是在看吧台嗎?」
「呃……」我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在脹熱,「對啊,你們的吧台很漂亮。」媽的,我真不會說話。
「是嗎,謝謝你,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歡迎隨時叫我。」妳說。
「嗯,好。」我點著我那顆戴著帽子的笨頭。

我記得那天我買單買了一百九十九元,因為那張發票我還留著。我本來想請妳在發票上面簽名,但是怕妳不理我而作罷。

當晚,我嚴重地失眠。

不知道翻來覆去多少回之後,我生氣地坐了起來,雙手用力地抹一抹自己的臉,然後深深一個呼吸,再用力嘆了一口氣出來。接著我躺回床上,看著天花板,幻想有一座柵欄在那邊,然後開始數羊。

那天從天花板上跳過柵欄的羊,除了前幾十隻之外,其他的通通都掉到懸崖去了。因為我在柵欄後面幻想了一個斷崖,每一匹跳過去的羊通通都拉長音的大叫「咩~~~~~~~」,然後越來越小聲,越來越小聲,然後就沒聲音了。

看著羊摔死在懸崖底,我不知道為什麼地,竟變態似的竊笑。
媽的,當兵真的會讓人變白癡。不信?看看那些當了十幾二十年的官就知道了。

到底是幾點睡著的我根本就忘了,大概是天快亮的時候吧。
不過我記得那是星期天,因為我那天要收假。

那斷崖下的羊屍體,一共有兩千一百六十六隻。




* 可憐的羊。*
隔了一個禮拜,我又回到有妳的咖啡館。
這一次妳依然待在吧台裡,不時抬起頭看向門口,只要有客人進門,妳一定是第一個喊出歡迎光臨的。

我喜歡聽妳喊歡迎光臨,我喜歡妳的聲音,我喜歡妳的馬尾還有妳笑起來的樣子,和妳那一副戴起來像是國文小教師的深色眼鏡。

但妳並不記得我。

妳的同事過來替我點了一杯紫羅蘭茶,還有一個摩多西里巧克力蛋糕,她說那是你們店裡的招牌,很多客人都會點,口碑不錯而且不會太甜。

但我覺得你們店裡的招牌是妳。

這一天的天氣依然晴朗,但外頭樹上已經稍微偏黃的樹葉提醒著人們秋天已經到了。我看著窗外發呆,看著天空的雲快速地移動著,紫羅蘭茶的香味瀰漫在我的鼻間,而摩多西里巧克力蛋糕早就被我吃完了。

我看過一部電影,是凱文柯斯納演的。他扮演一個大聯盟球員,底特律老虎隊的王牌投手。而女主角是他的太太,也是他最忠實的球迷。但他因為把個人在球場上的勝敗看得太重,使得女主角感到不被重視。後來他們有了一些誤會,女主角決定離開他。

過沒多久,男主角在他生涯裡最後一場比賽獲勝之後,不像平常一樣接到女主角的恭賀電話,他按著電話答錄機,裡面傳來的是冰冷的語音:「您沒有任何新留言,如有問題或需要幫助,請致電大廳櫃檯。」接著他一個人坐在飯店房間裡的床上痛哭,這時才赫然發現,在勝與敗之間,沒有她就什麼意義都沒有。

最後男主角收拾好行李準備出國,卻在候機室裡遇到決定離開他的女主角。

女主角問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男主角說:「跟妳一樣,等飛機。」
女主角再問:「要去哪裡?」
男主角說:「去有妳的地方。」

電影總是這個樣子,某些對白很簡單,卻能讓你的心揪緊了起來。

我突然覺得我跟凱文柯斯納很像,雖然我不是大聯盟球員,我只是個剛下部隊的菜鳥。而且我跟女主角之間並沒有誤會,因為我跟妳連認識都還不算。

但是當我一放假,就會到有妳的咖啡館裡,這是不是表示著,妳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必須存在的意義?

看完那部電影之後,我幻想過一個電影情節,一個關於陪伴的故事。

一個男生很鐘情另一個在咖啡館裡工作的女生,他只要一有空就會到咖啡館去,點一杯咖啡,從早坐到晚,從她上班坐到她下班。

他跟她之間不會有超過十句的對話,最多也只是女生問他:

「先生,你想要點什麼?」
然後男生告訴她:「我要一杯咖啡。」
「要哪一種咖啡?」
「都可以,不要太酸太苦就好。」
「那來一杯卡布其諾好嗎?」
「好。」

然後對話就結束了,一直到買單的時候,女生才會再跟他說:

「謝謝你,一共是○○○元。」
男生點點頭,然後遞出鈔票。
「收您○○○元,請問今天的餐點還滿意嗎?」
「嗯,很好。」男生再點點頭,只是這次多了微笑。
「謝謝你,歡迎下次再來。」女生也微笑回應。

然後,對話就真的結束了,一直到下一次男生再來,兩個人又重覆相同的對話。

他們不曾告訴過對方自己的名字,也就更不可能留下任何聯絡方式。對方所有的一切他們都不了解,男生只知道這間咖啡館裡有一個他喜歡的女生,而女生只知道有一個男生常常來,但話卻不多。

有一天,男生照慣例在她剛上班沒多久就到咖啡館來光顧,只是這一次他不點東西了,他只是靜靜地走到女生面前,然後站定看著她。

「先生,你想要點什麼?」女生有禮貌地問他。
男生深呼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我想要點妳的一句保重跟再見。」男生有點靦腆又有點失落的說。

就在女生還不太懂他的意思時,男生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交給那個女生,然後他說:「我明天就要出國了,在出國之前,我覺得我應該告訴妳我的名字,因為我想要妳對我說一句保重跟再見。」

我們都知道這個男生很喜歡這個女生,也應該都看得出來這個女生對男生有深刻的印象。但他們兩個人永遠都只在原地,從來沒有前進過。

男生選擇單純地陪伴,在他出國之前一直陪在這個女孩子工作的地方。他或許很希望跟這個女生有進一步的交往,但他一直以來都知道他是要出國的,他沒有辦法一直留在她的身邊,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了,最後他出國,卻把女生留在原來的地方等他?或是結束這段感情?

抱歉,他做不到。所以他寧願選擇最簡單的陪伴。

那張紙條裡面寫的是男生的名字,還畫了一個笑臉。
那個女生當下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笑著說保重跟再見。

說到這裡,我要先說聲抱歉。
因為我不是編劇,也不是小說家,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給這個故事一個最完美或是最感人的結局,所以我只能說到這裡。

那個男生之後怎麼了?我不知道,我也沒去想過。
那個女生之後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我也沒去想過。

我只知道就在我吃完了第二個摩多西里巧克力蛋糕,而且我的紫羅蘭茶已經回沖三次之後,我去買單結帳,看見妳左胸上掛了一個小名牌。

「靜宜。」這是妳的名字。

那天晚上,斷崖下的羊屍體,比上一次的多了許多。



* 最簡單的,就是陪伴。*
又過了一個禮拜,同樣是軍人的休假日,同樣是戴著那頂Nike的運動帽,同一個位置,同一間咖啡館。

唯一不同的,是妳並不在吧台裡。

我獨自坐在位置上,猜想著妳是不是會晚一點上班?或是妳今天根本就不會來上班?還是,上禮拜已經是妳最後一天上班呢?幾個小時過去了,天也已經黑了,我這才鼓起勇氣問了妳的同事說:「請問,平常在吧台工作的那位小姐,今天會來上班嗎?」

『厚……好多人問她喔。』妳的同事這麼說。
「啊?」
『我說,很多人問她,你是今天第四個還是第五個問她的人了。』
「啊………」當下我情緒很複雜。
『她今天休假,下個禮拜會來。』
「好,謝謝妳。」
『找她有事嗎?』
「呃……沒事,只是問問。」
『你喜歡她啊?』
「啊!」我搖搖頭,「不,沒有……我……」
『別不好意思,喜歡她又沒有錯,很多人都喜歡她,而且那些男生都很大方的。她每個禮拜都會接到情書,還有男生直接到她面前跟她要電話。』

「喔……」我的頭有點暈。我沒想到這個女生會這樣跟我“聊起來”。
『你好像連續來好幾個禮拜了吧?』
「嗯,這是第三個禮拜。」
『難怪我覺得這段時間常看到你,大概是你的帽子很好認吧。』
「啊?」我摸了摸帽子。
『你在當兵啊?』
「啊………看得出來啊?」
『超~~級看得出來的好不好!』她說話有一種女孩特有的語調。尤其是「超~~級」兩個字。
「喔……我還以為戴了帽子會比較……」
『比較看不出來?並不會好嗎?而且你是男生耶,別這麼不好意思,當兵又沒有錯,很多人都當兵啊,而且那些當兵的男生都很大方的。』
「是…是……我盡量。」

『你的話不多喔?』
「呃……不……不是,我只是……」
『只是比較慢熟?哎呀,沒關係啦,我可以了解,而且慢熟又沒有錯,很多人都慢熟啊……』
「不好意思,沒有錯小姐,我要買單了……」
『怎麼了,你不喜歡跟我說話嗎?』
「啊…不……沒有,我只是……」
『只是要買單而已是嗎?』
「是……」我有點惶恐地點點頭。
『好啦,不鬧你了,不過我跟你說,她很喜歡南方四賤客裡面的阿尼,如果你下個禮拜要來找她,就帶一個阿尼的玩偶來送她,她會很開心的。』
「嗯,好,感謝妳,沒有錯小姐。」
『不客氣,慢熟的Nike先生。』她說。

妳知道嗎?靜宜,其實我應該要感謝妳的同事,就是這位沒有錯小姐,如果不是她告訴我妳喜歡阿尼,我根本就找不到辦法可以跟妳說話。

為了那隻阿尼玩偶,我跑到新崛江的夾娃娃機去找,就在一堆巴掌大的玩偶下面,我看見了一隻巴掌大的阿尼。

我花了三百多塊錢把壓在他上面的什麼恐龍啊小叮噹的全部都移到旁邊去,但是效果非常有限……………………………………

好啦,我承認一點效果都沒有,幹。

後來我把店員找來,請他打開娃娃機,把阿尼拿到最上面來讓我夾。

「你要不要直接買回去?」店員問我。
「可以直接買?」
「當然可以。」
「一隻多少?」
「一隻一百五。」
「可是我剛剛花了三百多要把他上面的移開……」
「所以你要買兩隻嗎?」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看我的表情有點窘,大概猜出我是什麼意思,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補問了一句,「你要送人的?」
「對。」我說,而且我花了三百多了,都可以買兩隻了,為什麼不直接拿兩隻給我?
「既然要送人,當然要用夾的比較有誠意啊。」
「嗯,你說的沒錯。」雪特咧!為什麼我這麼容易被說服了?
「那我把他擺到最好夾的位置,你繼續努力。」
「好,感謝你!」

然後我又花了三百多,終於讓我夾起那隻該死的阿尼。

店員在一旁看見,替我拍拍手說,「恭喜恭喜,你終於夾到了,有沒有很感動?」
「謝謝你,我非常感動。」我快哭得說。

就在我滿懷著感激,手上拿著那隻巴掌大的阿尼要離開新崛江的時候,在夾娃娃機的旁邊,我看見一間專賣娃娃的店舖,它的貨架上擺了一隻兩個人頭那麼大的阿尼,下面貼了一張紙,寫著:「特價399」。

幹…………………什麼啊我……

我永遠記得我送妳那兩隻阿尼的時候的妳的表情,那真的是我很喜歡很喜歡的笑容。

第四個禮拜的放假天,天氣不太好,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是陰天。
我在妳上班前的十分鐘就到了咖啡館,帶著那一大一小的阿尼,用一個背包裝起來。

當我坐到習慣的那個位置,沒有錯小姐就走過來說……

『阿尼帶了嗎?』
「呃……嗯…」我點點頭。
『放在你的背包裡?』
「嗯,是的。」
『會不會緊張?』
「當然會……」
『沒關係,這個很正常,而且緊張又沒有錯,很多人都會緊張。』幹,她又來了……
「是是是………」我很怕她繼續囉嗦下去。
『想好要怎麼送她了嗎?』
「還沒。」
『那你最好快點想。』
「為什麼?」
只見她把視線移到外面,用她的眼睛和下巴指著窗外說,『因為她已經來了。』





* 阿尼!靠你了!*

然後,我坐在位置上發抖,發抖,發抖,再發抖,就這樣一直抖到晚上十一點,她要下班了。

我想了一百種話術,一千種方法,一萬種形式,但是卻只想到妳的十種回應。
第一:對不起,我不能收下。
第二:謝謝你,我很喜歡阿尼,但我還是不能收下。
第三:這阿尼好可愛,但我不能拿。
第四:你有這個心,我就很高興了,抱歉,我不能拿。
第五:老闆有規定不能收客人的禮物,抱歉。
第六: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第七:不好意思,我該走了。
第八:我另一個同事也很喜歡,你可以拿去送她。
第九:請不要這樣,我不能收你的禮物。
第十:很抱歉,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這十種回應表示什麼?表示一種結果。
就是:對不起,I am sorry,斯哩媽歇,拍謝…………

沒有錯小姐在她下班時(晚上八點)還很熱心地走到我旁邊問候我,但其實她只是來問我為什麼還不行動?我告訴她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她願意幫我製造機會,我問她什麼機會,她說送禮物的機會。

這不是廢話嗎?我當然知道是送禮物的機會,我當然也會找到送禮物的機會,但是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送禮物的機會,而是不會被拒絕的機會啊!

「請問她幾點下班?」我依然發抖得問著。
『十一點。』
「請問她現在有沒有男朋友?」
『目前看起來,沒有。』
「妳確定嗎?」
『我…………不確定。』
「………」
『我又不是她,我怎麼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而且不確定又沒有錯,很多人都不確定……』
「好好好……」我急忙打斷她的話,『那妳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說。
『什麼忙?』
「幫我送。」
『NO!』她斬釘截鐵地搖搖頭,而且連手都搖起來了,『有點誠意好嗎?這種事本來就要自己努力,你自己送。』她說。
「妳沒看到我現在這種情況,怎麼送?」
『什麼情況?』

我把我不停在發抖的雙手伸出來。

『你快中風了?』
「………妳真幽默……」
『哎呀,會發抖是正常的啦,而且……』
「發抖又沒有錯,很多人都會發抖,這個我知道。」我替她補完她要說的話。
『知道就好啦。』
「但是我現在這個情況根本沒辦法跟她說話,我肯定結巴,甚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第一次追女孩子?』
「應該說,第一次追自己生活圈以外的女孩子。」
『這表示你以前追過同學或朋友之類的女生?』
「對。」我點點頭。
『那你就把她當你的同學啊。』
「這方法行得通嗎?」
『一直坐在這裡發抖,跟放鬆心情把阿尼拿去送她,這兩條路你選一條。』
「有沒有第三條?」
『有,就是買單,離開這裡,然後一切都結束了。』她說。

我當然不想結束,怎麼可以還沒開始就結束,我甚至還沒踏出第一步,怎麼可以就這樣結束?

沒有錯小姐在離開之前還回頭跟我使眼色,替我加油。我對著她點點頭,並且開始深呼吸,做足一切準備,一定要在她面前表現地正常一點。

然後我深呼吸了三個小時…………幹……什麼啊我……

眼看咖啡館裡的客人越來越少,咖啡館外面卻開始下起大雨,我的手錶時針一直往前走,她在吧台裡依然不時地抬頭看著門口。只是這一次她的眼神多了一點擔憂,大概她在煩惱這樣的大雨,她該怎麼回家吧。

十一點到了,打烊的時間也到了。
她拿著帳單往我這裡走過來,我快速地環顧四周一圈,我的天,只剩下我一個客人了。

我的情緒開始亂,我的心跳開始加快,我的視線到處飄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開始恨我自己是個笨蛋,是個白癡,是隻沒有膽子的蠢豬。我在這裡坐了八個小時,想不出一個比較好的方法把阿尼送給她。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店要打烊了,要麻煩你先買單。』她說。
「嗯……好……」我還在發抖。
『一共是三百七十五元。』

我從背包裡拿出皮夾,用發抖的手數了三百八十元給她。

『收你三百八十元,請稍等,我找錢來給你。』說完她就轉身回到吧台。

在她回吧台找錢的時候,我順手拿出包包裡的小阿尼。這時我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的想到一個很爛很爛的方法,爛到如果我把這個方法告訴屁仔跟小陸,他們一定會笑我笑一輩子。

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她已經拿著發票跟五塊錢走過來了。

『先生,這是找你的五塊錢跟發票,謝謝你。』
「嗯,謝謝。」

就在她微笑點點頭要離開的那一剎那,我開口叫住她。

「小姐,不好意思。」
『嗯?』她回頭看著我,但還是站在原地。
「我剛剛在地上撿到這個小阿尼,是妳的嗎?」
她看見阿尼,笑了出來,然後跟我說,『不是我的耶。』
「真的嗎?那這個大阿尼呢?」我把包包裡的大阿尼拿了出來。
她有點驚訝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不是,這個也不是我的。』她說。
「那為了獎勵妳的誠實,這兩個阿尼就送給妳了。」我說。

天知道這個金斧頭銀斧頭的鳥故事竟然可以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又天知道這時候為什麼我能想到這麼爛的方法。人說狗急了會跳牆,跳得過去還好,但我實在很擔心這個鳥方法會害我撞牆。

這時她不知道怎麼反應,只是掩著嘴巴一直笑。
吧台旁邊還有一個跟她一起打烊的同事,竟然開始拍起手來,『這是我看過最無言的搭訕方法了。』她的同事說。

我不知道我當下的表情如何,只是覺得自己的臉很燙。
而她的表情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因為她一直用手掩著自己的臉狂笑。

「呃……這兩隻阿尼很可愛,在等妳把它們帶回家。」我說。
『是我同事跟你說我喜歡阿尼的,對不對?』她說,但依然笑著。
「是,沒錯,如果她沒告訴我,我可能會買一束過幾天就會死掉的玫瑰花或是兩份臭豆腐來。」
『為什麼是臭豆腐?』
「不知道,聽說美女都喜歡吃臭豆腐。」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禁帶外食。』
「啊,對喔,那我們去外面吃,好嗎?」我說。

她想了幾秒鐘,接過我手上的兩隻阿尼,我把裝阿尼的背包遞給她,順便替她裝進去。她說了一聲謝謝,我說了一聲不客氣,她的同事對我拍拍手說恭喜,但是她也要一份臭豆腐。

那天晚上,雨大得亂七八糟,我把我摩托車裡面的雨衣拿給她穿,她問我說那我怎麼辦?我說沒關係,可以走騎樓回家就好,我家其實不遠。她問我該怎麼把雨衣還給我,我說下禮拜見。

然後她穿好雨衣,騎上機車,對我點了點頭就騎走了,我本來打算目送她離去直到看不見,但是她卻在騎了一小段路之後停下來,然後打開她的安全帽的罩子,回頭大聲地問我:

『我叫靜宜,你呢?』
「我叫小洛。」
『小洛?』
「嗯!」
『小洛晚安!拜拜!』
『靜宜晚安!拜拜!』

然後她蓋上安全帽的罩子,漸漸地騎遠,一直到看不見了。

靜宜,下禮拜見。





* 一百種話術,一千種方法,一萬種形式,一種結果。*
想到有妳的咖啡館,想到沒有錯小姐,想到阿尼,就會想到遇見妳那一年那些美麗的日子。

我想,這又是一個想妳的夜晚了。

房東太太在我住滿了一個禮拜之後才想起來那四口電磁爐是壞的,他叫人來修那天我剛好買了第二十個潛艇堡(Subway)回家,那是第七天的晚餐,我的印象深刻,因為那堡裡面的牛肉是臭的

在溫哥華,潛艇堡的店多得就像台灣的麥當勞,噢不!是比麥當勞還要多。反而在溫哥華看不見幾家麥當勞,7-11更是少之又少,而Starbucks是你最好的鄰居。

在Robson street上面的Starbucks裡,有個早班的店員是混血兒,女孩子,眼睛是水藍色的。他常常把我誤認為是日本人,結帳完之後都會跟我說阿哩阿豆,我會跟她說我是台灣人,並且教她講「謝謝」,但是她總是隔天就會忘記了。那裡離我的公司很近,我幾乎每天都會去買兩杯咖啡外帶,帶到公司去喝。雖然公司裡面也有咖啡機跟咖啡豆,但我不喜歡到那裡去泡咖啡來喝,因為那裡總是有好幾個女同事在道人長短,而我這個人最不喜歡聽的就是八卦。

但是聽說我的小老闆跟他的秘書似乎有婚外情,他們時常一同出入許多場合,甚至還被同事在某間PUB裡面撞見他們正緊擁著在跳慢舞……

我是個不喜歡聽八卦的人。

我在這裡唯一一次被傳八卦緋聞,是在一個同事之間相約到Whistler去滑雪的小小公司旅遊時被誤會的。對方是香港人,但出生後就到了日本,一直在日本待到十五歲,就舉家遷到溫哥華,所以她雖然在香港出生,卻不會說中文,只會日文跟英文。一開始我只是找不到跟我一起搭滑雪纜車的伴,而她剛好也是一個人,我鼓起勇氣邀請她一起搭,她點頭同意,就這樣跟我玩了一整天。

後來在公司裡碰面就會聊幾句,偶爾中午會一起吃午飯,雖然她曾經約過我一起看電影吃晚餐,但我總是以要搭公車為由拒絕,久了之後她也就沒有再約了。

但是人只要稍微接近一點就會被其他人感覺到有什麼火花產生吧。我跟她其實只能算是非常普通的朋友,但同事之間卻一直以為我喜歡她只是不敢表達。

「我並沒有喜歡她,但我覺得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同事問到我對她的感覺時,我是這麼回答的,一字不少,一字不多。

但話就這樣被傳開了,傳到最後變成:「我覺得我很喜歡她,她是個很棒的女孩子。」

那女孩生日當天,我的同事冒我的名替我買了一個蛋糕,配上一束美麗的紫香水百合,叫快遞送到辦公事給她,署名是我。所以當快遞找我拿錢的時候,我付得莫名其妙。那天的辦公室鬧哄哄的,大家都在拱我親她一下,當下我左右為難,但為了顧及女孩子的面子我不能當下就坦承那個蛋糕不是我送的,還有那句已經傳得都變形的話不是我講的。

「祝妳生日快樂,願妳每年都快樂。」說完,我輕輕擁抱她,並且在她頰上吻了一下。

然後辦公室就爆炸了,我說的不是真的爆炸,我說的是大家都拍手歡呼差點掀了屋頂的那種爆炸。

當天晚上回到家之後,我寫了一封mail寄到她在公司的信箱,把一切實情都告訴她,並且向她說抱歉。但是她並沒有回信給我,接下來的幾天,她對我的態度完全沒有變化,並沒有刻意接近我或是遠離我,就像這一切都沒發生。

雖然我不知道她怎麼想,但這樣的結果讓我感到心安。

有一次一起吃午飯的時候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點點頭,笑著說有,她又問我為什麼從來沒看過我帶女朋友,我說因為她在台灣。

「因為她在台灣。」說完,我的心裡有點酸,因為我很想妳。

我常在買潛艇堡的時候想起妳,因為我會想起跟妳一起去吃麥當勞的時候妳在煩惱要吃幾號餐的表情,妳總會把薯條吃掉三分之一,然後把剩下的三分之二留給我,妳說那是油炸食物,會發胖,胖了我就不愛妳了。

「既然怕胖,為什麼還要吃掉三分之一?」我問。
『因為跟你一起吃同一包薯條,感覺很幸福啊。』妳說。

是啊,靜宜,跟妳吃同一包薯條,感覺真的很幸福。就因為如此,所以當我一個人在溫哥華的潛艇堡店裡買潛艇堡的時候,我都特別想念妳,因為沒有人替我吃掉三分之一的潛艇堡。

小陸在MSN上問我,如果我一直沒回台灣的話,會不會想在溫哥華交一個女朋友?我的回答很官方,我說大概會吧,男人怎麼可能沒有女人。

然後小陸從螢幕那一頭說「你唬爛」,螢幕這一頭的我吐了吐舌頭。
他知道,我知道,我們都知道,不管在溫哥華多久,我應該沒有什麼心情去交別的女朋友。

小陸問我說「為什麼你那麼愛她?」
我當時想了一想,然後說「因為我愛她啊。」

四口電磁爐修好了之後,我開始到超市去買一些菜和牛肉回來自己煮晚餐,吃過晚餐,看一看溫哥華道地土產的超級無聊電視節目,然後上網看一些台灣的新聞,等待著晚上十點的到來。

溫哥華的晚上十點,是台灣的早上七點。那是妳起床準備去上班的時間,妳會在這時候打開MSN,跟我說幾句話。

我的愛在溫哥華 說:
小洛,你的今天好嗎?

太平洋能不能小一點? 說:
嗯,很好。妳的昨天呢?

我的愛在溫哥華 說:
我的昨天也很好。

太平洋能不能小一點? 說:
那就好。

我的愛在溫哥華 說:
只是……

太平洋能不能小一點? 說:
只是什麼?

我的愛在溫哥華 說:
除了很想你之外,一切都很好。

有時候,我真的不想在睡前看見妳告訴我妳很想我,因為那會嚴重地造成我的失眠。但是當我知道妳對我的想念就像我對妳的一樣的時候,我就會了解到,很想我的妳其實也不好受。

待在溫哥華一個月後,我開始習慣了。
雪,也開始溶了。




* 我的愛在台灣。*
※ 4. 相愛


『那我們要去哪裡蜜月?』
「都可以,只要不是溫哥華。」
『那我們要去幾天?』
「都可以,只要別玩到破產。」
『那我們要生幾個小小洛跟小靜宜?』
「都可以,只要我們養得起。」
『那我們會一直很相愛嗎?』
「會,我相信會一直很相愛。」










我幾乎每個星期我都會到咖啡館去找她。

剛開始我很擔心她會有壓力,畢竟一個並沒有什麼特殊關係的男生每個禮拜都去工作的地方光顧是一件奇怪的事。而且說光顧是比較好聽一點的,要講難聽一點的話就是自作多情兼緊迫盯人。

打過籃球或是懂籃球的人都知道,緊迫盯人分兩種。一種是半場式的緊迫盯人,對方發球給控球後衛之後,只要控衛把球運到中場線就開始被嚴密地近距離防守,採用的是一種具侵略性的防守,這會造成進攻方很大的壓力,運球傳球跟實行戰術都會受到壓迫。

另一種就是全場緊迫盯人。這個防術一旦使用,根本就不會理會對方是不是已經發球了,每個進攻方的球員都被盯得死死的,就算接到球,也會立刻被包夾或侵略性防守。

小陸說,我這樣比較像是半場式的緊迫盯人,因為我並沒有每天都去光顧,我只是放假的時候去,這對靜宜來說不會造成太大的壓力。

但是屁仔說,我這個就是全場式的緊迫盯人,因為我在當兵,本來就只有放假的時候可以去光顧,一有空就去盯住她,這不叫全場式的緊迫盯人不然要叫什麼?

我一度為這種情況非常地煩惱,但我卻沒辦法停止每個禮拜都去喝杯咖啡。

第一個禮拜,我遇見她,那天懸崖下的羊屍體有兩千一百六十六隻。
第二個禮拜,我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天羊屍體比第一個禮拜要多。
第三個禮拜,我沒有見到她,但是我見到了沒問題小姐,她要我去找阿尼。
第四個禮拜,我成功地用了一個爛方法把阿尼送給她,並且相約下個禮拜見。
第五個禮拜,我照例來到咖啡館,她把雨衣折得整整齊齊地還給我,然後那天我們就沒再說過話了。
第六個禮拜,我刻意等到她下班,她說很樂意跟我去吃臭豆腐,不過要下一次。
第七個禮拜,吃豆腐的時間到了,但是她那天休假。
第八個禮拜,她很抱歉忘了告訴我她的休假日,於是給了我她的電話號碼,並且約好下一個禮拜一定要吃臭豆腐。這天我看著電話號碼一直到天亮才睡著。
第九個禮拜,部隊高等裝備檢查,還有陳總統水扁先生要來視察,為了部隊的榮譽全營區管制休假,我在連上東邊的那個廁所從最裡面數過來第二間用立可白寫了一句「去你媽的陳水扁!什麼時候不來偏偏這時候來!」,然後過沒幾天發現旁邊多了一句「說得好。」
第十個禮拜,我把累積了兩個禮拜的思念寫成了一首詩,準備在見面的時候送給她。

見面那天,咖啡館的生意不知道為什麼好得不得了,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多了還是一堆客人,我依然坐在老位置上,看著她在吧台裡忙來忙去,洗著那些洗不完的杯子,煮著那些煮不完的咖啡,她還是不時地抬頭環視周圍,但總會在看見我的時候停下來,對我做一些表情。

例如吐吐舌頭裝可愛,或是笑一笑表示招呼,或是吊一吊眼睛表示她累了,偶爾她會利用一下下的空檔跑到我旁邊來問我說『你的咖啡喝完了耶,要再來一杯嗎?』或是『肚子會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之類的。

但我總是搖頭說不,因為我不想增加她的工作負擔。
即使我真的很餓。

她打卡下班的時候,我手上的手錶顯示十二點半。
她走到我旁邊說:『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
我搖搖頭笑著說:「沒關係,等妳我很開心。」

『現在這個時間還有臭豆腐嗎?』
「我也不知道耶。」
『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們去吃點別的,或是下次再去吃也可以。』
「妳今天很累吧,要先回去休息嗎?」
『累是還好,不過今天真的忙得暈頭轉向的。』
「那就回家吧,我載妳好嗎?」
『你要送我回去?』
「嗯。」我點點頭。
『那我的摩托車怎麼辦?』
「明天還要上班嗎?」
『要啊。』
「那我明天去載妳來上班。」
『你明天要收假不是嗎?』
「載妳來上班之後我再回營區就好,來得及的。」我說。
『這樣啊……』
「妳如果為難的話沒關係,不勉強的,妳也可以自己騎,我跟在妳旁邊當護衛。」
『不,我只是怕麻煩你。』
「一點都不麻煩,能載妳上下班是我的榮幸。」
『那……就麻煩你囉。』
「別說麻煩,我很樂意的。」

然後她對我笑一笑,跑到她的機車那兒拿了她的安全帽,在她戴上安全帽的同時,我看見她把小的阿尼用一條紅色的繩子綁在她的背包上。

「妳一直綁著它嗎?」我指著阿尼說。
『是啊,你送我那天我就綁上去了。』她說,說完就跳上我的車。
「妳家怎麼走?」
『這條路直走,要彎的時候我再跟你說。』她說完,我點點頭,催了油門,車子開始往她家的方向前進。
騎了一會兒,我對她說,「很高興妳喜歡我送妳的東西。」
『啊?什麼?』她提高了一些音量。因為她戴著全罩式安全帽,聽不清楚我說話。

「我‧說‧很‧高‧興‧妳‧喜‧歡‧我‧送‧妳‧的‧東‧西。」我一個字一個字提高音量說給她聽。
『真的謝謝你,它很可愛啊,我超喜歡的。』
「我‧想‧問‧妳‧一‧個‧問‧題。」
『你說啊。』
「我‧每‧個‧禮‧拜‧都‧來‧找‧妳‧會‧不‧會‧造‧成‧妳‧的‧壓‧力?」
『為什麼這麼問?』
「我‧怕‧妳‧會‧覺‧得‧煩。」
『不會啊,我不會覺得煩啊,而且你長得跟阿尼一樣可愛呢。』她說。
「我‧長‧得‧像‧阿‧尼?」
『對啊,如果穿著一樣的衣服就更像了。』說完,我聽見她的笑聲。

然後我不知道腦袋發燒還是怎樣,我竟然問了一個好恐怖的問題。

「那如果我下次穿跟阿尼一樣的衣服,講話也嗚嗚嗯嗯的,妳會喜歡我嗎?」
『啊?你說什麼?』
「沒……沒‧有……沒‧什‧麼……」

說完,我的心跳好快。

大概十多分鐘的車程,她家就到了,在她跳下車脫安全帽的時候,我從背包裡拿出了那首詩。

「我有東西想要給妳。」
『你不要再買東西給我了,很破費。』
「這個東西免費,不用錢。」說完,我把詩遞給她。
『這是什麼?』她邊說一邊要打開。
「等等!等等!先別打開,回家再看。」
『為什麼?』
「因為裡面的東西不適合在我還在妳面前的時候看。」
『你寫了什麼?』她好奇地問。
「妳上去看了就知道了。」
『好。』
「明天下午兩點半我來接妳。」
『好,晚安,小洛。』
「晚安,靜宜。」我說。

然後我回到家,把包包裡的手機拿出來,看見兩通未接來電,還有一封簡訊。
那封簡訊只有短短一句話,我卻看到差點心臟病發。




* 寫詩,是一種最美麗的說話方式。*

我知道那首詩妳到現在還留著,因為妳說那是一個開始。

就像屁仔在追屁嫂的時候,他送給她的定情禮物是一隻捏了會發出放屁聲的猴子玩具,雖然屁嫂非常討厭那隻猴子,但那是他們的開始。

就像小陸在追渝惠的時候,他送給她的定情禮物是一封手寫的情書,但屬名卻是佛洛依德。渝惠後來要跟小陸結婚的時候還問小陸說:「我是要嫁給你?還是嫁給佛洛依德?」但那是他們的開始。

這些是我到了溫哥華第三年的事了。
那年,我三十歲,屁仔跟小陸都是三十歲。
而妳是二十七歲。

一直到今天,屁嫂早就已經替屁仔生下了一隻小屁屁,而且小屁屁都已經三歲了,一天到晚把拔馬麻買玩具地叫著。而渝惠的肚子裡也已經有了一隻小佛洛依德,只是這隻小佛洛依德是個女的。

突然我很後悔他們結婚那年我沒有回台灣參加他們的婚禮,聽妳說,他們一起辦的結婚典禮非常好玩。一對雙胞胎同一天結婚可能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但他們的太太生日也在同一天就夠稀奇了吧?

『你知道嗎?屁嫂跟渝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電話那頭,妳開心地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還記得那是溫哥華的凌晨四點,台灣時間的晚上七點,我躺在床上聽著妳實況轉播結婚現場的狀況,聽見屁仔在妳旁邊對著電話喊說「小洛,你現在這一時這一分這一秒立刻馬上給我以光速回來!」,也聽見小陸也在一旁加入鼓譟地說:「你現在出現的話,靜宜說她現在這一時這一分這一秒立刻馬上嫁給你!」

相信我,靜宜,當下如果有光速飛機,再貴我都願意回台灣。

那天晚上,妳回到家打電話給我,我已經在公司上班了。

妳問我,『有沒有光速機呢?有的話,我現在立刻去搭。』
我回妳,「傻瓜,有的話,也是我去搭,不是妳去搭。」
妳又問我,『如果那一秒你真的回來了,你會跟我求婚嗎?』
我回妳:「會,絕對會,而且連一點點遲疑都沒有。」

『那我們要去哪裡蜜月?』
「都可以,只要不是溫哥華。」
『那我們要去幾天?』
「都可以,只要別玩到破產。」
『那我們要生幾個小小洛跟小靜宜?』
「都可以,只要我們養得起。」
『那我們會一直很相愛嗎?』
「會,我相信會一直很相愛。」說完,我聽見妳的笑。

這句話好像昨天才說完,妳的笑好像昨天才聽到。但好幾個年頭就這樣過了。

那時妳說,妳躺在床上睡不著,手上正拿著我們的開始,就是那首詩。
妳慶幸著我跟屁仔不一樣,不會買一隻放屁的猴子送給妳。妳說妳要把那首詩擺在桌子前面,一抬頭就能看見。

時光好像回到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載妳回家那天晚上。

我不是唸中文系的,我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會寫詩,我不懂如何平仄,不懂什麼對仗,只是很單純地用了一個很俗的方法寫了這樣一首詩給妳:

思涓映水納秋時,
念樂尋章染心池;
靜幕星空綴弦月,
宜風撩意半卷詩。

而聰明的妳立刻就看出其中的秘密,並且傳了一封簡訊給我。
簡訊寫著:

I miss you too。




* 我們會一直很相愛嗎? *
2001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退伍。
這對我跟屁仔還有小陸來說,是一件人生大事。相信對每一個當過兵的的人來說都是人生大事。

我當兵的一個學長,大我二十梯,也就是早我十個月入伍。他跟其他的學長不一樣,他不罵人,不操學弟,不喜歡別人把他當成怪物看,更不喜歡別人對他打招呼的時候說:「學長好。」

「你甚至可以用幹XX來對我打招呼,但是不要讓我聽到學長好三個字。」他說。他認為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他只是比別人早進部隊,這只表示自己比別人早一點出生或是早一點入伍而已,並沒有什麼地方比別人厲害,而學長學弟制只是一種迂腐的陋習,根本就不值得遵行。

因為他的這個觀念,我很欣賞這個人。並且我期待著自己是這樣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跟他在連上的吸菸區抽菸,他問我退伍那天要幹嘛?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一天離我還很遠,我根本就沒想過這個。」我說。
「喔。」他點了一下頭,又吸了一口菸。
「那你呢?老幹,你退伍那天要幹嘛?」我叫他老幹,應該說連上每一個人都叫他老幹。為什麼?因為其實沒多少人敢直接用幹XX稱呼他,所以老幹是簡稱,叫著叫著就變他的外號了。

「我……」他躊躇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頭,「我要做的事情可能很無聊,但是我覺得我還是要去做。」他說。
「你離退伍還多久?」
「四十天。」
「那很快呀,我還有三百多天啊。」
「其實到後來你就會發現,時間快到一種你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他說。
「或許吧,但是我現在一點感覺也沒有。」
「就快了,你就快要感覺到了。」

「那你還是沒說啊,你退伍那天要幹嘛。」
「我想去攻玉山。」
「啥?」我嘴巴張得大大的。
「我想去攻玉山。」他又說了一次。
「你以前登山社的?」
「不是。」他搖搖頭。
「你以前常爬山?」
「沒有。」他又搖搖頭。
「你從來沒爬過山?」
「對的。」他點點頭。
「而你退伍那天要去攻玉山?」
「對的。」他又點點頭。

為什麼?相信我們都有一樣的疑問。
當時我頭上的問號大概有一輛坦克車那麼大吧,他看我一臉疑惑,笑了一笑,點上第二根菸,然後很輕鬆地說:

「其實我只是想讓我人生的重要時刻變得更難忘而已。」

這句話好像才剛聽完,然後不知不覺地四十天就這樣過了。他退伍那天,我看著他從連長手上拿過退伍令,隨即背上自己的背包,頭也不回地離開營區大門。

然後我再也沒見過老幹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成功登上玉山。

我把這件事告訴屁仔跟小陸,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神經病。」
當下我雖然陪著他們一起大笑,但他那句話卻讓我一直記得,記得了一輩子。

「其實我只是想讓我人生的重要時刻變得更難忘而已。」老幹說。

靜宜也聽過我說過老幹的事,她的反應跟屁仔他們差很多,她說老幹的想法很棒,要我退伍的時候一定要做一件讓人生重要時刻變得更難忘的事。

老幹說得對,沒多久後我就會感覺到時間快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
因為我‧退‧伍‧了。

在我退伍之前,我真的沒想過要怎麼讓這個人生重要時刻變得更難忘,一直到跟我同一梯入伍的小陸跟屁仔在某一個退伍前的放假天聊到,要在退伍那天搭夜車到花蓮去睡在海灘上,我突然覺得他們的主意比老幹的要好太多了。

「至少不用爬山爬到快累死吧?」小陸說。
「不過要小心別被當成海上飄來的三具浮屍就是了。」屁仔說。
「到時候醒過來看見旁邊一堆刑事鑑定員跟驗屍官,那事情就好笑了。」我說。

雖然我跟他們一起在打屁,但是我心裡想的其實是我想在退伍當天就看見靜宜,我想在第一時間就見到她,我想跟她說我終於可以不用再等放假的時候才能到有她的咖啡館找她。

屁仔跟小陸其實是知道的,他們並沒有一定要我陪他們去睡海邊。但是我跟他們說,靜宜也鼓勵我做這件難忘的事,我可以隔天睡醒再飛奔回到高雄去找她。

「如果你們睡醒沒看見我,就是我跑了。」我說,在搭車往花蓮的路上。
「你怎麼可以這樣?至少去幫我們買個早餐吧?」小陸說。
「沒關係,你要先走可以,但是你要睡在漲潮帶上。」
「啥?」我試著裝傻。
「別啥,就是漲潮帶,雖然我們不知道那片海的潮汐時間,但至少你可能會在半夜被海水淹醒,這就是你要拋棄兄弟奔向美人的懲罰。」屁仔說。

說完,他們兩個互看一眼,然後擊掌。
然後花蓮到了。




* 睡漲潮帶?……我的天……… *

然後,那只不過是一種瘋狂的行為罷了。
但不可否認地,年輕時的某些瘋狂會成就回憶的美感。

睡在沙灘上其實並不像電影那樣浪漫美好,因為戲總是可以拍得很漂亮,人總是可以在螢幕裡看起來光鮮亮麗,但當你一但真的去嘗試,感覺並不會如戲一般。

舉個例子吧。

很多美麗的戲都會安排主角淋著大雨,或是在雨中奔跑,畫面看起來好帥好美,那些慢動作的延伸,那些雨水的跳動與潑灑,那些企圖撕扯情感的肢體表現,那些色調和鏡頭的完美搭配。

但誰知道其實主角正在心裡面罵幹呢?
「媽的,我根本就看不到前面的路!」可能主角心裡會這麼想。
「媽的,雨這麼大,還要拼命跑,那雨打在臉上像是被甩巴掌一樣痛!」也可能是這麼想。

所以當我躺在沙灘上看著滿天的星空,聽著大海的波浪一波波地打在岸上的聲音,吹著一陣比一陣強的海風,這種畫面誰敢說不美?

但誰知道我其實在心裡面罵幹呢?
答案是屁仔跟小陸。因為我不只是在心裡罵,我是真的罵出來。

海浪的聲音真的很吵,尤其是你躺下來的時候,會聽見更立體的浪聲。那立體的浪聲會讓你一直擔心下一波浪是不是就會淹到自己。而海風的聲音更吵,除了不停地在你耳邊轟轟地吹過,還會吹起一些灘上的沙來打你的臉。

那時我寧願去爬玉山。

我們三個就這樣坐在沙灘上喝著啤酒聊天,偶爾點上一根菸。小陸說著他在桃園部隊裡的事,我說著我在高雄部隊裡的事,而屁仔說著金門的一切。我們比較著誰的學長比較機車,誰的連長比較混蛋,還有誰的部隊比較操,又誰過得比較爽。

男生講到當兵的事情都會講不完,就像女生講到包包鞋子跟化妝品一樣。
本來掛在天的右邊的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我們的後面去了。

「好快喔,」小陸嘆了一口氣,「好像昨天才剛進大學而已,現在竟然已經退伍了。」突然,他有感而發地說。
「而且我覺得我們正好處在人生最尷尬的一個點上面。」屁仔接著說。
「什麼尷尬的點?」我問。

「就像我弟剛剛講的,我們好像才剛進大學而已,現在竟然已經退伍了,在我們都感嘆著時光飛逝的當下,對未來在哪裡卻還沒有一個確定的方向。」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我們正迷惘著現在,感嘆著過去,同時尋找著未來。」
「幹,好尷尬啊。」小陸說。
「幹,真的好尷尬啊。」屁仔說。
「這種感覺,好像在流浪。」我說。

「說得好,小洛,而且還不知道要流浪多久。」小陸說。
「如果能夠不需要去擔心什麼,像這樣流浪到花蓮來睡海灘也不是什麼壞事。」屁仔說。
「我比較想要去睡在有比基尼的海灘。」我說。
「福隆海水浴場?」小陸說。
「太遜了吧!加州的長堤沙灘隨隨便便都比福隆養眼多了。」屁仔說。
「長堤算什麼?你們都沒看電影嗎?邁阿密的那條長達好幾公里的白色沙灘才是王道啊,一堆金髮碧眼的女孩子都不穿上衣的,好像穿了上衣會中暑一樣。」我說。
「所以我們討論得這麼認真,是確定要流浪睡沙灘嗎?」小陸一句話刺破了我頭上正在想像的美女比基尼圖。

「當然不可能。」小陸說。
「未來的考驗迫在眉睫,就別再想比基尼了。」
「那你們想好要做什麼了嗎?」我問。
「我只知道我可能要看很多報紙的求職版吧。」小陸說。
「我也只能去試試看能不能找個建築師事務所當助理,一個月領個三四萬,看看有沒有機會再進修了。」屁仔說。
「那你呢?小洛,你打算怎麼辦?」小陸轉頭問我,屁仔也轉頭看著我。
「我要去溫哥華。」我低下頭,抓了一把沙子亂扔,「我一直對動畫很有興趣,很久以前有個人告訴我溫哥華有很多動畫公司,所以我想去試試看。」我說。
「你已經確定要去了嗎?」
「有機會的話,應該吧。」我心裡其實也沒把握。
「你會畫動畫嗎?」
「沒畫過。」
「那你怎麼去?」
「聽說他們會辦測試,測過了就去上班囉。」
「加拿大耶,好遠啊,在海的那一邊呢。」屁仔指著那一片黑壓壓的海。
「要飛多久啊?」小陸也看著那片黑壓壓說。
「聽說是十二個小時,還要飛過換日線。」我說。
「加拿大的時間好像比台灣慢,對吧?」
「嗯,對。」我點點頭。
「所以如果你真的去了加拿大,那我們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了。」屁仔說。
「然後你們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了。」我說。
「然後我們的明天,就是你的後天了。」屁仔說。
「然後我們的後天,就是你的大後天了。」小陸說。
「然後我們的大後天,就是你的大大後天了」屁仔說。
「然後我們的大大後天,就是你的大大大後天了。」小陸又說。
「別再大大大下去了,你們真的很無聊。」我說。

突然,小陸舉起了手上的啤酒,「來,讓我們敬一敬流浪吧。」
「沒別的好敬了嗎?為什麼要敬流浪?」屁仔說。
「那你講嘛,你要敬什麼?」
大概過了五秒,屁仔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發現他什麼也想不出來,「幹,還是敬流浪吧。」他一臉屁樣得說。

喝了幾口啤酒,天空劃過一道流星,我不知道他們看見了沒,但是我看見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很興奮地告訴他們我看見流星,我們只是坐在那兒,什麼話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屁仔問了一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十年後,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呢?」

屁仔,我不知道十年後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可能我們都已經成家立業,有很好的工作,有美滿的家庭,一切都不虞匱乏,衣食無缺。

也可能,我們都還在流浪。




* 敬,流浪。*

十年前的我們都還只是剛退伍的小伙子,二十四歲不到,社會歷練零分,身處在人生最尷尬的一個時期,在很迷惘的現在懷念著過去,又在不敢改變現狀的情況下想像著未來。

好像什麼都卡住了。

「還是學生」四個字對我們來說已經過去了,學生的光環一卸下之後就開始感染社會現實的輻射塵,雖然男生還有當兵的階段,但迂腐的部隊生態並不會讓我們多學到什麼東西能運用在社會競爭上,雖然我承認挺得過部隊壓力的人進社會之後抗壓性會增強。

社會現實的輻射塵是一種社會人都會染上的病,抵抗力好的人就能很快地適應,抵抗力不好的人就一直在原地踏步裹足不前,抵抗力更差的人則是很快地就被淘汰,幾乎沒有讓你喘息的空間。有夢想有遠見而且敢衝敢實踐的,或許很快地就會踏上一道浪頭,並快速地推往成功那個方向,而我們都是最平凡的那一層,只求一切平穩安康。

誰都不會知道十年後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都只能期待自己是什麼樣子。唸心理系的小陸知道心理專長在台灣不好生存,他了解自己該去找另一條出路。唸建築的屁仔永遠都清楚自己不能放棄所學,因為那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武器。

而我呢?

我很會寫程式,但是我不會做動畫,我對動畫非常有研究,但是空有研究是不夠的,就像一個對車子非常了解的人,但他不一定可以當賽車手一樣。

我想,我是三個人當中最不知所措的人了吧。當屁仔問了那個問題之後,我想著的竟然是「十年後,我只要還能活著就好」。

「或許,十年後,我還在流浪吧。」我兀自說著,海浪依舊拍打著沙灘。

漸漸地,三個人都安靜了。最先聽見的是屁仔的鼾聲,小陸則在幾分鐘之後就開始替他哥哥和聲了。我發現他們是真的帶著很認真的心情到這裡來睡覺的,因為他們竟然帶了小枕頭。

剩下我一個人醒著,面對著一大片的沙灘跟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些許的月光照在海面上,反射出一些波光。我喝了幾口啤酒,一次飲盡,然後順手捏扁了罐子,在旁邊的沙灘上挖了一個小洞,把罐子放到裡面去。

不知道是有些許醉意,還是夜深人靜海景當前的催化作用,我突然覺得很孤單。即使我的身邊躺著兩個我最好的朋友,那份孤單的感覺卻依然深刻。

我望著那片黑壓壓的太平洋,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真的會飛到對面的加拿大去,到那個會下雪的城市去工作。

我拿起電話打給靜宜,接起電話的她,聲音是柔軟的。

「睡了?」我輕聲地問。
『還沒,剛躺到床上,正在尋找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她說。
「我到花蓮了。」
『嗯,好玩嗎?』
「風景很好啊,現在我眼前一片汪洋,雖然是一片烏漆抹黑。」
『屁仔他們呢?』
「睡著了。」
『那你為什麼還醒著?』
「因為我在想念妳。」

『喔?』她用一種俏皮的聲音應著,『那你希望我回答什麼?』我知道,她要開始調皮了。

「看妳的誠意囉。」
『那………晚安囉!』她很故意。
「呃………」
『不滿意啊?』
「不是很滿意。」
『那………拜拜囉!』她真的很故意。
「呃呃………」
『還是不喜歡?』
「不是很喜歡。」
『那………明天見囉!』她真的非常故意。
「呃呃呃……」
『又不喜歡?』
「以上沒一句喜歡的。」
『那你說吧,你要我回答什麼?』
「我剛說了什麼,妳就回答什麼囉。」

『是……一片汪洋嗎?』
「不是。」
『那是……烏漆抹黑嗎?』
「也不是。」
『那我不知道了。』
「妳就回答我愛你就好。」
『你剛剛說的不是這一句!』
「真的嗎?不然是哪一句。」
『是我很想念你!』
「喔!妳很想念我啊?好巧喔,小姐,我也很想念妳。」

『真的嗎?有多想?』
「大概是肚子非常痛,痛到很想大便的那種想。」
『你真沒衛生……』
「妳剛剛也很沒誠意啊。」
『我哪有沒誠意,我剛剛已經說我很想念你了。』
「什麼?妳再說一次,這裡收訊不好,沒聽到。」
『我很想念你。』
「什麼?」
『我很想念你。』
「啊?什麼?」
『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

就這樣,她說了好多次好多次的『我很想念你』。
好像少說了一次,就會失去什麼一樣。

本來已經跑到我們後面去的月亮,這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 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 *


※ 5. 如常


你知道有些人不管多麼如常,像空氣一樣在你的四周,
你以為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

可是,當他走了,
比一場春雪化得還乾淨,一絲痕跡不留,
你就真的……除了在夢裡,

再也見不到了。












遇到唬神那天下午,我正在一個路口的轉角等紅燈要過去對面的的辦公大樓應徵工作,我根本就不記得那是我第幾個面試的公司了,我只知道我找工作找了兩個月,想去的公司應徵不上,不然就是我沒相關工作經驗不錄取我。

這是當然的了,比起一個有經驗的老手,誰會想去用一個要全部重頭教起的社會新鮮人呢?社會的窄門比當年我要考大學的那扇門更窄,我有一種擠得無法呼吸的感覺。

更讓我沮喪的是,打開報紙求職欄,上面沒有任何一個工作跟動畫有關。
「我大概真的只有寫一輩子程式的命了。」我心裡喃喃自語的。

唬神變得好胖好胖,胖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原本的他還只是一個小腹微凸的壯漢,這時竟然胖到拿根針刺破他的肚子都可能有原油會流出來。

「你是去哪裡灌風的?」我吃驚地問著。
「我故意的。」他說。
「故意?」
「因為我不想當兵,所以我故意吃胖自己。」
「那你還真能胖啊!」我上下打量著他的身材,我的天,至少有一百二十公斤吧。
「過幾個月跟豬一樣的生活,你也可以。」
「吃飽睡,睡飽吃嗎?」
「再加上完全不運動。」他說。
「結果真的沒當兵?」
「當然沒有,都比上限還要多十幾公斤了。結果現在減不回去了,幹他媽的。」他說。
「幹,你這個沒用的屎蛋,沒當兵算什麼男人!」我故意嘲笑他。
「白癡才會花那兩年去當兵,」他一臉不屑地說,「而且等你知道我拿這兩年的時間賺了多少錢,你再來說我不像男人吧。」
「賺了多少?」我好奇地問。

結果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指著路的對面停車位裡的那部BMW。

「那是我的。」
「幹……」我懷疑地說,「真的假的?」
「唬你沒錢賺。」他哼了一口氣。
「你是在做什麼的?」
「沒做什麼,就拿了一點錢投資朋友的電腦商品店,你也知道我認識很多中上游供應商的主管,成本比別人低很多,賺得當然比別人快。」
「這樣就能買BMW?」
「不,後來我又多開了幾間店,現在一共有三間店,另外還有一家泡沫紅茶攤在鳳山。」
「有請辣妹嗎?」
「每一個都是辣妹。」他又哼了一口氣。
「幹……好樣的……」

「你在這裡幹嘛?」他問。
「我正要去那棟大樓應徵。」我指著對面的那棟很高的辦公大樓說。
「什麼公司?」
「資訊公司。」
「幹嘛的?」
「寫程式的,你知道我也只會寫程式。」
「不用去了,我幫你介紹去另外一家。」
「啊?」
「不用啊來啊去的,別懷疑,我現在就帶你去。」
「什麼公司啊?」
「我朋友的公司,是在做銀行資訊部門的外包廠商,同樣是寫程式的,他們公司接了好多家銀行的外包,約都是一簽好幾年的,好做多了。」他說。

就這樣,我被唬神帶到他朋友的公司,面試只花了十分鐘,而主管只問了我幾個很基本的問題之後,就開始跟唬神聊起來了。

「大哥,我朋友就麻煩你了。」唬神拍了拍那個主管的肩膀說。
「沒問題,他只要能快點上手就好。」
「他沒問題的,寫程式一流的。」唬神說。

然後,我隔了幾天,過了週末之後就開始上班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唬神的實力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流浪期。他就是我說過的那種有夢想有遠見而且敢衝的人,一但站到浪頭上就會被推向成功的方向。

我開玩笑地問唬神說幫我介紹工作要多少錢,他回頭罵了我一句無聊神經病就開著BMW走了。回家之後我把找到工作這件事告訴爸爸,他要我好好地吸收經驗,如果真的要去加拿大工作才不會什麼都不會還要重頭學。

我把可能會到加拿大去工作的事情告訴靜宜,她聽完安靜了好一下子,然後問了我一句話:『那我怎麼辦?』

我從她的聲音裡面聞到了不安的味道,趕緊把話題轉開,去聊一些路上小狗的大便跟烏賊車的黑煙之類的沒營養的事,還說了一個笑話給她聽。

「有一個大冰箱跟一個中冰箱還有一個小冰箱,有一天小冰箱問中冰箱說,中冰箱,為什麼我們這麼冷啊?中冰箱說不知道耶,我們去問大冰箱吧。然後兩個冰箱就咚咚咚地跑到大冰箱前面問說,大冰箱啊大冰箱,為什麼我們這麼冷啊?大冰箱就說,因為我們是冰箱啊。」
『………』
「不好笑嗎?」我說。
『你才是大冰箱。』她指著我說。
「那我再說一個數字0遇到數字8的故事。有一天,0走在路上遇到8,他看了看8,覺得很奇怪,於是就問8說……」
『說什麼?』
「他說,你幹嘛繫皮帶?」
『………』她無言以對。
「哇哈哈哈哈!」我自己捧自己場地大笑幾聲。
『………小洛,你真的是大冰箱……』她說。

我當然知道我很冷,我只是隨口說說笑話轉移話題而已。
她雖然說我很冷,但也是笑笑地,只是眼睛裡面有一些什麼跑了出來。

不是眼淚,我確定。
因為她知道我愛她,我也知道她愛我,所以我只是去個溫哥華,她沒理由因為這樣就哭的。

一直到我真的決定要離開台灣到溫哥華去那天,我才知道………

我錯了。




* 這一錯,不只錯了六年。*

我記得有一次跟靜宜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看著電視裡的汽車廣告,在說著那部車有幾匹馬力,還有售價便宜,欲購從速等等之類的台詞,她突然轉頭問我一個問題。

『如果哪天,我離開你了,你當下會有什麼感覺?』

我麵剛放進嘴巴,速速速地吸了一半,抬頭看了看她,再看一看電視廣告,然後我把麵吐出來說:「這跟那廣告有什麼關係?」

『小洛,你好噁啊,幹嘛把麵吐出來?』她的表情嫌惡著,看了看我碗裡的麵。
「因為我要說話,含了一大口麵很難發音啊。」
『你可以吞下去了再回答我啊。』
「喔,我怕妳等嘛。」
『那你說啊,你有什麼感覺?』
我歪著頭想了一想,「那得看是哪一種離開。」我說。
『如果是死了呢?』
「每個人都會死,這種事我看得很開,但我應該會哭到不行吧。」
『那如果是分手呢?』
「………嗯……」
『很難說嗎?』
「不……不是,我在想像當下的感覺。」
『什麼感覺?』
「碰!」
『碰?』
「嗯。」我點點頭。
『為什麼是碰?』
「因為爆炸的聲音都是碰啊,所以我想,心爆炸的聲音,應該也是“碰”吧。」我說。

我並沒有去猜測她當下為什麼會問我這樣的問題,因為下一個廣告是羅時豐,他一出場就開始唱「感冒,用斯斯。咳嗽,用斯斯。鼻塞鼻炎用斯斯」,這讓我想起屁仔對這個廣告的評語。

「幹你媽的唱這種廣告歌也在抖音,是在抖怎樣的?」屁仔這麼說。

本來我也差點說出同樣的評語,但因為靜宜在我面前,她只允許我罵一個字的髒話,不能罵三個字或五個字的髒話。所以話到喉頭,就隨著我嘴裡的麵吞了回去。

那天吃完晚飯之後,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不過我忘了片名了。
我只記得看電影的時候,坐在我右邊的靜宜一直拉著我的手,然後緊緊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覺得有點怪,問她怎麼了?

她只說:『我愛你。』

聽了之後,我的心噹的一聲,像是鐘被敲了一下,餘音繚繞。我低頭看看她,只看見她的鼻尖和她長長的睫毛,電影的亮光在她的額髮上一閃一閃的。

我摸了摸她的臉,她抬起頭來對我微笑,然後又躺回我的肩膀,我正想再問她怎麼了的時候,她又說了一次。

『我愛你。』

我不知道她是吃錯了什麼藥,回想當晚的晚餐,她也沒吃什麼奇怪的東西啊。

「妳食物中毒是嗎?」我開玩笑地問。
『沒有啊,幹嘛這麼說?』
「那妳剛剛怎麼………」
她伸出手來,用她的食指抵住我的嘴巴,『乖乖安靜地看電影。』她說。

散場之後,我們散步在戲院外面的人行道上,我抓住她的手認真地問她怎麼了。她搖搖頭說,真的沒什麼。

『我只是覺得我們都沒有跟對方說愛你,好像不太像是情侶。』她說。
「所以妳連說了兩次?」
『不只,我說了一百零二次。。』
「可是我只聽到兩次。」
『因為我在心裡說了一百次。』她淘氣地笑著說。
「那現在可以請妳說一百次嗎?」
『那你先說個五十次來聽聽。』
「好,改天說給妳聽!」
『哼,沒誠意!』她嘟著嘴巴說。

「那吃飯的時候,妳為什麼會問那個問題?」
『沒為什麼,就是想問啊。』
「沒有其他的原因?」
『沒有。』她微笑著搖頭。
「確定?」
『是的。』她微笑著點頭。
「那如果哪天,我離開妳了,妳會有什麼感覺?」
『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沒為什麼,就是想問啊。」我學著她的語調說。
『那得看是哪一種離開囉。』她也學著我的語調。
「如果是死了呢?」
『我會希望陪你一起走。』
「如果是分手呢?」
『我會祝福你,然後哭三天,然後忘記你。』

「為什麼聽起來妳剛剛的答案好像都是準備好的一樣?」我好奇地問。
『因為我本來期待你跟我的答案是一樣的,所以我要先想好答案再問啊。』
「糟糕,結果沒有一個是一樣的。」
『你看,你是個無情的傢伙。』她捏了捏我的鼻子。
「對不起。」
『不過………』
「不過什麼?」
『我喜歡你最後一個答案。』

我想了一想,「碰?」我說,配合著聲音跟語調。
『嗯,碰!』她做了一個爆炸的手勢。
「現在聽起來像是在打麻將。」
『可是如果是分手的當下,就像是爆炸聲了。』她說。
「我們會分手嗎?」
『你想跟我分手嗎?』
「目前不想。」我說。
『那明天呢?』
「明天啊……也不想。」
『那後天呢?』
「後天……也不想。」
『那你去溫哥華那天呢?』
「我考慮考慮。」我故意調皮開玩笑地說著。
『我連考慮都不用考慮。』
「所以如果我去了溫哥華,妳就要跟我分手?」
『不是……』她抱住我,把頭埋進我的胸膛,『不管是不是爆炸聲,還是什麼心碎聲,我都不想聽見……』她說。

我跟她就站在路口的人行道擁抱,緊緊地擁抱,希望永遠都不要放開。




* 可以嗎?永遠都不要放開?*

八月的時候,溫哥華的重頭戲就是國際煙火節,那天溫哥華會擠滿了國內外來欣賞煙火的遊客,人多到一個誇張的程度。

本來我是不知道的,第一年剛到溫哥華的時候,被同事拉著一起去看,他們跟我說住在溫哥華沒看過國際煙火節就是遜爆了。我這個人對於沒做什麼事就遜爆了這種說法其實一點都不在意的,反正遜就遜,我又不會少一塊肉。但是同事的盛情邀約之下,我答應了他們一起去看煙火節,不過條件是我不想結束後再趕公車,他們必須載我回家。

結果他們跟我說:「別想太多,那天的人會多到你或許根本就沒辦法搭得上公車。」

他們是對的。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來到溫哥華,我只知道什麼叫做寸步難行。那感覺像是全世界的人都來了一樣。

但為什麼我找不到屁仔、小陸跟靜宜呢?

煙火節是在海邊舉行的,那個海灣叫做English Bay,翻譯成中文叫做英格利須灣,不過翻成英格利須感覺上有翻跟沒翻一樣,我們就還是叫他English Bay吧。

English Bay在Stanley Park的旁邊,是一片風景跟日落非常美麗的海灘。而Stanley Park是一座非常特別的公園,因為它是在大都市裡真實存在的一座「雨林」,很多人都在裡面慢跑、騎腳踏車、攝影或是談戀愛,而溫哥華水族館也在Stanley Park裡面。

Stanley Park翻譯為史坦利公園,不過史坦利有翻跟沒翻一樣,所以還是叫它Stanley Park吧。

在English bay看煙火的那天晚上,我真的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煙火可以美麗到這種境界。主辦單位把施放地點設定在English Bay其實真的有它的意義,因為那是一片海洋,當煙火在天上綻放,相對地海面上也會映出同樣的景象,造成天上一朵海上就一朵的美感。

整場煙火秀我都是起著雞皮疙瘩看完的,那真是一次感動的體驗。只是外國人多的地方就會有很多比較直接的畫面會傳到你的眼睛裡,因為燈光美氣氛佳的關係,再加上煙火的炫麗燦爛,很多情侶等不及煙火放完,當下就開始親親抱抱摸摸了。我眼前的那對情侶,大概只看了前幾發不算太大的煙火就開始接吻了,吻到舌頭都已經快打結了之後,居然開始給我發出呻吟。

我幾個同事都站在我的旁邊,他們看了看這對情侶,然後看了看我,他們說只要沒有當場脫光都算是正常的。

姑且不去管他們怎麼親,我當下看著煙火想著,如果靜宜也在這裡,她會有什麼反應呢?

讓同事載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回想起大四那年,是大四下學期的開學之前,寒假的最後幾天,我跟屁仔還有小陸騎著機車,一共騎了三百多公里的路,跑到台南鹽水鎮去看蜂炮。

「聽說今天是元宵節,鹽水有蜂炮?」小陸說。
「聽說被蜂炮炸了之後一整年都會旺?」屁仔說。
「幹!別喔!我們在台北,鹽水在台南喔!」我說。

然後三個人互看一眼,屁仔跟小陸的眼神越來越怪,「你們不會吧………」我話才剛說完,他們已經拿好外套、雨衣跟毛巾了。

我們加滿了油,帶了一本地圖,從台北出發,一路向南,帶著被炸傷的勇氣還有騎車騎到屁股開花的決心,往鹽水鎮前進。

然後加上迷路時間,還有吃飯時間,還有他們兩個耍笨在新竹到台中那段濱海公路半裸奔的時間,我們一共騎了將近十個小時,到鹽水鎮的時候,人潮還未散去,但地上已經鋪上一層蜂炮的殘餘。

「炸完了?」屁仔說。
「真的嗎?」小陸說。
「不會吧?」我說。

然後我抓了一個路人,問他是不是已經炸完了,他笑得很開心地說「對啊,很爽快吧!」說完他就歡呼了一聲,跳啊跳地離開我的視線。

「幹~~~~~~~~~~~~」我們三個同時仰天長幹了一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非常非常深的落寞。

當下你可以看見三個跟白癡一樣的人,身上的雨衣是乾淨的,安全帽是乾淨的,毛巾甚至還沒拆封,就站在炮場上,一句話也不說。但其實他們心裡真的很痛苦,頭上像是有一片烏雲,而那片烏雲正在下著雷雨一般。

然後我記得隔年我們相約要再去被炸,但是兵單在那之前來了。
然後我們又相約隔年一定要去被炸,但是還在當兵沒辦法休假。
然後我們又相約隔年一定一定要去被炸,但是我有了靜宜,屁仔的工作才剛穩定,小陸還在努力準備考國外的心理研究所,所以我們又約了隔年。
然後隔年屁仔有了屁嫂,小陸也結婚了,我們好像都不小心老了一點,老到都忘了相約要去鹽水被炸蜂炮。
然後隔年,小陸記得了蜂炮的事,本來說好要去了,但屁仔考上了建築師執照,我拿到一份到溫哥華工作的合約,出發日期是農曆年後的初八,終究,我們還是沒有去。

大四那年跟鹽水蜂炮向隅,沒想到這一向隅就是好多年。
就跟我跟靜宜一樣,我跟我們的幸福向隅,沒想到這一流浪,就是好多年。

流浪了好多年。





* 年輕時有某些遺憾,人,終究,都會因此而老了一點。*


人間四月天,講的是徐志摩的故事。

雖然我曾經對這部戲深深地著迷,但其實劇中只有兩段話讓我至今印象深刻。

「你知道有些人不管多麼如常,像空氣一樣在你的四周,你以為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可是,當他走了,比一場春雪化得還乾淨,一絲痕跡不留,你就真的……除了在夢裡,再也見不到了。」

這是沈叔薇對徐志摩說的一段話。

沈叔薇這名字看起來是女孩子名,但其實他是個男的。
他是徐志摩的表哥,不過這個身份好像沒有經過證實,因為有些資料裡面只寫到他跟徐志摩是同學,而其他的資料裡則明言他是徐志摩的表哥。

但不管他是不是徐志摩的表哥,他的這段話讓徐志摩決定不顧一切追求自己的幸福與真愛。他在一九一五年奉父親之命跟張幼儀結婚,但因為這對徐志摩來說是一樁很不情不願的婚事,「有愛情才能有幸福!」當時徐志摩這麼抗議著,但終究拗不過家人。

一九二二年的秋天,他從英國劍橋大學回到中國之後,發表了一篇西洋化的離婚通告,雖然他當時還不算是中國非常知名的文人,但這篇通告卻直接挑戰了中國的封建婚姻制度,是近代史上第一宗西式離婚事件。

那個時候,他寫下了一段話,這段話也就留傳千古,至今仍然有許多人熟而能言,也是我所喜歡的第二段話。

「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其實怎麼看都知道這段話是為了林徽音而寫的。他為了跟林徽音在一起,跟張幼儀離婚,但後來林徽音跟徐志摩始終沒有在一起,她後來嫁給了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

如果那時候就有台灣的國罵,我保證可以聽到徐志摩罵幹。
為什麼我敢保證?因為他是個性情中人,通常性情中人都會罵幹。

小陸說:「對。」
屁仔說:「沒錯。」

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給我這樣的答案。
看完這段也罵幹同時笑出來的人,你們也是性情中人。

或許有很多人覺得張幼儀很可憐,但其實當時他們的婚姻對男女雙方來說都是悲哀的,因為他們的聯姻建立在上一代的決定,爸爸說娶就娶,爸爸說嫁就嫁。

『所以徐志摩根本就沒愛過張幼儀。』靜宜說。
「我想,應該是不討厭,但沒辦法生活在一起。」我說。
『什麼叫做不討厭?』
「就是沒有好感,但也不厭惡的感覺。」
『像路人?』
「類似。」
『像隔壁班同學。』
「大概。」
『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對象?』
「或許。」
『那徐志摩為什麼還讓張幼儀生了第二個孩子?』說這話的時候,靜宜的呼吸是有些紊亂的,我能感覺到她的不滿。

張幼儀替徐志摩生了兩個孩子,第一個是在結婚之後生下的,但第二個卻是讓很多人都不太原諒徐志摩的一點,因為那是他跟林徽音在英國相戀的時候,讓張幼儀懷下的。

之後林徽音嫁給梁思成,徐志摩難過了許久,兩年後他又遇見了生命中第三個女人陸小曼,這也就是後人所說的,徐志摩生命中愛過的三個女人。有人替徐志摩排了名,認為他最愛的是林徽音,再來是陸小曼,最後才是張幼儀。

但靜宜卻說,徐志摩只愛過兩個女人。『因為他沒有愛過張幼儀。』她說。

『你覺得他愛過張幼儀嗎?』靜宜說。
「我不知道。」
『你覺得他最愛誰?』
「應該是林徽音吧。」
『既然他心裡已經愛著另一個女人了,為什麼還能讓自己的太太懷孕呢?』靜宜疑惑著,『他已經愛著林徽音,為什麼還能在同一段時間裡讓張幼儀懷孕?』她說。
「我不是徐志摩,我沒辦法回答妳。」
『你是男人,你可以回答我。』
「那妳就當全天下男人都會這樣吧。」
『你也會嗎?』
「我不會。」
『為什麼你敢肯定?』
「因為我不是徐志摩,但妳已經是林徽音了。」我說。

靜宜聽完,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抱著我。

我記得這句話才說完沒多久,大概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吧,我爸爸就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說是快遞送來的,上面寫英文,他不是很懂。

我知道那是溫哥華動畫設計公司的測試通知,那是我等待了好久的東西。當我看見那上面的寄件地址寫著 Vancouver Canada,興奮地說不出話來。

但才興奮了幾秒鐘,我想起了靜宜。

我不太敢很直接地跟靜宜說測試的事,因為她曾經的那句『那我怎麼辦』讓我沒辦法回答。
而我已經不想再跟她說大冰箱中冰箱跟小冰箱的故事了。

去辦加拿大簽證那天,我故意帶著靜宜一起去,一路上我刻意地裝輕鬆,並且告訴她我這種三腳貓的寫程式功夫去動畫公司測試,等於是拿著筆進廚房炒菜,絕對不會過的,就當做是去溫哥華玩一個禮拜吧。

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對她來說,我有可能離開台灣這件事在我退伍時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她只是很懂事地微笑說『將來我們養老的時候能不能住在加拿大就靠你了』。

一個月後,測試結果出來了。
我並不是三腳貓。





* 我不是徐志摩,但妳已經是林徽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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